A.S.尼尔
(Alexander Sutherland Neill,1883-1973),夏山学校创办人,20世纪伟大的教育家之一。1883年生于苏格兰的福弗尔,在父亲执教的乡村学校接受了教育,爱丁堡大学毕业后,相继从事过教师与刊物编辑等职业。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身为格雷特纳学校教师的尼尔对传统教育的冀望幻灭,诸多醒悟后出版其处女作《一名苏格兰乡村教师的日记》(1915)。尼尔创办了被誉为“世界上最富人性化的快乐学校”、进步主义民主教育实践典范的夏山学校。


夏山学校,尼尔绘于1954年


《尼尔!尼尔!橘子皮!》
作者:(英)A.S.尼尔
译者:沈湘秦
版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7月

  曾经有一所风靡世界的另类学校,“在那里,爬树和搭个小窝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分数;如果想的话,你可以冲着老师大喊大叫;规范日常生活的各项规定是由大家一起民主协定;如果想的话,孩子们可以整天玩耍。” 这就是1921年创办于英国的夏山学校,其奉行的自由教育是上个世纪进步教育的典范实践,超越了人们对于学校日常经验的想象。时至今日,这所全世界最激进的学校已存在近百年,成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民主学校”,仍然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教育者和家长前往探访,成为世界教育史上一道独特风景。

  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创办了这样一所有趣的学校?又是什么促使他要坚持办这样一所将自由与民主作为核心理念的学校呢?夏山学校的创始人A.S.尼尔在他90岁的时候撰写的自传《尼尔!尼尔!橘子皮!》一书,给了我们答案。这本书唤起我们重新思考当下人为何如此容易惧怕偏离和非正常,勇气在我们的成长和教育经验中是如何消耗磨灭的。而尼尔这位先锋教育家倾其一生所做的就是建立一所学校,以自由和爱为第一前提,去守护普通人做一个真实之人、对未来生活不惧怕的勇气。

  孤绝与远见 具有超前的批判意识

  “教育与其说是训练了人的思考力,不如说训练了个体忍受无聊的能力。”

  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称:“我不知道西方国家还有什么教育家可以与A. S.尼尔相提并论,在我看来,他可谓孤绝。夏山像是穿透黑暗世界的一线希望。”

  尼尔生于19世纪苏格兰一个处处受限的加尔文主义家庭。父亲是一位纪律严明的乡村校长兼教师,终其一生不曾喜欢任何一个子女,不懂得玩耍,也从未理解孩子的心思。尼尔由于从小学业不成功,被父亲认为是个残次品,14岁就被父亲安排去打工,做过秘书、布店学徒、实习教师。这些并不成功的成长经历,养成了他敏感善思考的个性,以及日后对教育经验的反省。

  “家长式作风、对天性的压制、占支配地位的课程使得普罗大众处于某种精神阉割的状态,从而丧失了挑战或反抗的勇气。”尼尔的超前性正是体现在他预见到未来社会人的主体性困境。他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看到未来的科技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一个追求先进科技的时代,有所知远胜于有所感,科学几乎已成为‘与邻居比阔气’的同义词,社会更看重科技进步,而不是品格的塑造。”

  21世纪的今天,尼尔的预言似乎得到了应验,心理疾病、焦虑和抑郁成为全球性流行语。人们虽处于巨大物质丰富的时代,却比以往惧怕更多的东西:惧怕偏离主流、阶层下滑,惧怕权威,更惧怕改变。

  当时英国的阶层分化其实和现在的中国很相近,体现在教育上表现为不同层级的教育形态:面向上层流动的伊顿公学、哈罗公学,面向中产阶级的文法学校,面向无望进入白领行业一般人的现代中学。尼尔看到这种主流的教育系统对于个体的束缚和定型,“夏山和伊顿的学生将来都不会成为骗子,但我承认伊顿已经培养了许多更易说谎的内阁大臣。中产阶级的道德容不下个性,他们穿着一样,思考一样,行为举止一样。”

  尼尔尝试挑战一种新的模式,“大多数人成不了伟大的诗人,也成不了伟大的音乐家。我们都从事着力所能及的渺小工作,然后尽己所能过着幸福的日子”,他更关心学生未来成为普通人的人生。

  儿童心理学与自由 赋予教育另一种可能性

  “一所理想学校是消除学生对教师的恐惧,并由此消除学生未来对生活的恐惧。”

  尼尔最初的教育实践收留了很多被正统学校排斥的问题儿童,他认为偷窃的孩子实际上缺乏爱,他偷窃的不是钱而是爱的象征物,所以每次蹩脚的偷窃后尼尔都会把一先令当作爱的象征送给孩子。最开始他还会对他们做心理分析,但后来发现另一些未经分析的问题孩子也不治而愈时才幡然醒悟,“有效的应对并非治疗而是自由”。

  正是这些不寻常的教育实践经历以及他成长的恐惧经验,让他看到问题儿童真正的根源是什么。他认为自己所努力的,就是让教师放弃权威的形象,回归有血有肉的人,丢弃那些世世代代使他们孤立于学生的盔甲,“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告诉一个孩子可以怎么生活。一所理想的学校,就是借由消除学生对于教师的恐惧,而消除学生对于未来生活的恐惧”。

  事实上,这个看似简单的道理,并不能被很多人意识到,家长和教师习惯借助以权威和控制的方式达到对于学生的管教。曾经撰写《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一书的美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威廉·赖希是尼尔的亲密好友,这使得尼尔也是那个年代少数将儿童心理学应用于学校教育的先行者。他知道童年与人格塑造的关系,更了解流动的自由与爱在疗愈个体面对终极问题的虚空感的重要性。初到夏山学校的孩子,在经历初期对于自由的震惊和自我解放之后,反而会获得稳定的情绪和自律,在民主生活中学习建构一种正常的人际关系和表达。一百年前的夏山学校践行着即使在现在看来仍很超前的教育观,“书本是学校最不需要的东西,学习须读的只是基本读物,其余需要的是工具、泥巴、运动、戏剧、图书和自由”。

  尼尔的自由教育,要唤醒的是人的自我觉醒和自主性,独立思考,不被他人的生活方式所裹挟,顺应自己的天赋与潜能。夏山的孩子拥有普通学校的孩子不可想象的自由和权利,甚至可以打趣自己的老师(橘子皮,就是孩子们对尼尔的称呼,尼尔本人也甚为喜欢);但尼尔更懂得,“将自由给了孩子,反而是让孩子承担自己选的责任;自由并不是任意妄为,而是意味着承担个体的责任、耐受人生道路的孤独,保守未来面对生活一切不确定的勇气”。

  心灵与诚实 敢于面对真实的灵魂

  “我这个意志薄弱的男人,做着一份不能霸凌任何人却需要非常多的意志的工作。”

  尼尔深受心理学家好友赖希盔甲理论(意喻每个人都生活在盔甲之中面对世界,以掩藏自己的深层次人格)的影响,长期接受精神分析。这让他不仅深谙个体成长的困顿根源,更拥有难得的清醒。

  尼尔叙述了19世纪末的苏格兰乡村生活图景之下自己的家庭。他承认自己从儿时起的恐惧,更用一个章节坦承自己少年时所遭受的性的煎熬。身处保守的家庭和乡野小伙伴之间,尽力同时侍奉着家里的上帝和村里的魔鬼。在目睹一起爆炸事故后,尼尔发现自己丧失了感受甚至怜悯之心,不禁感叹“人难以对陌生人感同身受”。他有一种自觉性,不断觉察、反省和批判,他的先锋是理性的;他的自由是担负责任的。尼尔有着来自其原生家庭加尔文主义的印记,在情感生活方面更是克制理性。

  尼尔认定自己的人生哲学:一切皆偶然,无关计划或公平。他不以一个伟大的教育家自居,反而认为自己只是个意志薄弱的男人,做着一份不能霸凌任何人却需要非常多的意志的工作。

  这般陈述凸显了尼尔对于人的探究,看到原生家庭、人性的复杂性以及社会阶层的印记对于个体的影响。反思当下的很多教育者和父母,谁曾经如此认真地探索“人”是什么,“自己”是谁?又有谁能够在世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软弱和矛盾呢?

  尼尔本人就是如此真实鲜活,他在传记中描写自己的爱犬、爱情,对于死亡、虚荣心、金钱的看法。他撰写给孩子们的故事,年近90时仍在夏山工作。夏山学校屡遭政府督查,但尼尔并未因此妥协,他希望孩子勇敢,自己也是如此践行。夏山学校在上世纪曾经引起整个西方世界的夏山浪潮,每年有数千人前去参观,但他从未因为世界各地对于夏山学校的热潮丧失清醒。在谈及夏山学校的未来时,他说,“我无比虔诚地希望,将来的年轻人有能力拒绝加入夏山学校,而关于夏山学校所有传说都被无信仰者粉碎碾磨。”

  《尼尔!尼尔!橘子皮!》虽然叙述的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但百年来,我们所面对的困境从未改变,教育似乎也未变得很好。我们和下一代在科技理性主宰的时代,选择自己人生的能力并未获得改观,反而在标准化的人生模式下越走越窄,困局于阶层焦虑的捆绑之中。当想到大多数人的人生,就是从一个小格间走向另一个小格间,却无改变之勇气时,我们不禁再次追问100年前尼尔作为一名乡村教师的困惑:“为什么一名十五岁的少年不能整日画画、无所事事或者读书呢?”

  □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