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活动》
作者:(南非)J.M.库切
译者:黄灿然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2月


《异乡人的国度》
作者:(南非)J.M.库切
译者:汪洪章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2月


2002年,牛津大学授予约翰·库切荣誉博士学位。

  思想

  许多读者习惯于通过作品来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与思想,对于像库切这样的诺贝尔文学奖与布克奖双料得主作家,当然更倾向于阅读他的文学创作。但是,库切与其他许多作家不同,他除了是一位文学作品的创作者,还是一位知识渊博、阅读广泛、且写过大量文学评论的专业学者。通过库切的文学作品来了解他的研究已经被做过了许多,我们也可以通过阅读他的文学评论,进一步追溯其思想脉络,寻找他本人文学创作的根源。

  在雾中探索文学与未来

  文学评论是什么、以及文学评论该怎么写?库切本人也曾经很迷茫。记得他曾在“在得克萨斯的日子”一文中说到自己在本科学习时对文学评论的最初感觉:“我接受了本科大学生常规的英语学习训练……我能对付着写文学评论,虽然我还不太清楚文学评论到底是什么,和书评或者夸奖书的好话有什么区别。总而言之,这种对牛津‘英语’拼凑模仿的教育成了让我觉得乏味的情人,最终让我改投数学的怀抱。”富于戏剧性的是,库切本科毕业、读完硕士、做了几年电脑程序员之后,发现自己喜欢的仍旧是文学,他到得克萨斯州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这时,撰写论文成了他必须要做的本职工作。其实,他在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写作时,就已经展现出了评论者的自信,所以《J.M.库切传》的作者会得出结论说,他的硕士论文已经显示出他是一位成熟的文学评论者。

  文学评论有不同的类型,大体可以分为三类:读者自发的批评、学院派专业批评,还有就是作家的批评。库切的文学批评发展方向也是从第一类逐渐过渡到第三类。作为大学教师的库切,他最初的评论文章发表在南非与英美的学术期刊上,同时在大学文学专业课程的教学过程中,他也写出许多文评。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等待野蛮人》出版后,他的文学创作能力为世界所认识,他受邀《纽约时报书评》以及《纽约书评》写了不少作家式文评。几十年下来,他写的文学评论文章有上百篇。这些评论文章展现了库切文学兴趣爱好的广泛,其中有德国文学、俄国文学、荷兰文学、英美文学、伊斯兰文学和非洲文学等。他试图从不同的作家与作品中探寻文学创作的过程与意义。其评论特点是通过深入挖掘作家的生平来揭示其创作背景、性情与文品;通过仔细阅读文本来表述自己个人的直觉感悟,思考作家的责任。

  在文集《陌生的海岸》中第一篇——“什么是经典”中, 库切通过对艾略特所走的文学道路进行梳理,认为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一个试图创造新的身份的作家为达到目的,不是像或不仅像别人一样移居国外、定居下来、归化入籍、适应新文化(艾略特以其典型的韧性一一做到了这些),而是通过为我所用地界定所谓民族或民族性,继而运用自己所积累的一切文化权力,把自己关于民族的定义强加给知识界,以左右其舆论。”库切的作家与学者身份形成过程,也有着相似的轨迹。他所写文评内容显示了他的先驱性与预言性。

  这是库切作为文学大师的敏锐。对他而言,文学评论的困惑不仅在于分析文本,同时还意味着启迪自己思想的迷雾,并且更加清晰地感受社会现实。所以,他十分欣赏本雅明所做的分析工作,认为本雅明“拱廊计划”的总结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的研究本体,具有前瞻性的历史意义:“不管我们对它作出什么样的裁决——废墟、失败、不可能的计划——都表明一种论述某个文明的新方法,也即用它的废料而不是它的艺术作品做材料:来自下面的历史而不是来自上面的历史。而他(本雅明)在《关于历史观念的论文》中呼唤以失败者的痛苦为中心的历史而不是以胜利者的成就为中心的历史,则预示了我们有生之年见到的方法:历史写作已开始想到它自己。”

  评论,如水般灵动

  《双重视角》是上面提到的5部文集中最有特色的一部。之所以这样说,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是其内容选择表现出库切的多元研究视角。该书由八组主题构成:贝克特、互易诗学(poetics of Reciprocity)、大众文化、句法、卡夫卡、自传与告白、南非作家等。其次,该书每一个主题分别包含两种视角,一个视角是他自己的论文陈述;另一视角是由他的学生兼同事阿特维尔对他做的相关访谈。这也是为什么该书取名为“双重视角(doubling the point)”。这个书名的选择表达了库切对待文学研究,也包括文学创作的态度,那就是不能只以一种视角看事物。

  与《双重视角》相呼应的另一本较有特色的库切随笔集是《此时此地》。该文集由两位处于不同空间场域的作家共同创作:在澳洲的库切与在美国的保罗·奥斯特通过传统的书信和传真形式与对方交流。用库切的话说:“愿上帝成全,或许我们还会相互撞击出火花。”该书信集并非全部都是文学评论的内容,但是也有关于文学评论与小说创作的内容。比如,保罗·奥斯特曾和库切抱怨,有一位姓伍德(James Wood)的评论者写了一篇长文批评他的作品,说其创作是“陈词滥调……是现代派及后现代派文学的杂糅。”奥斯特开玩笑说:“这个评论者的姓氏(wood,木材)表明有朝一日他会被白蚁吃掉”。库切则安慰他说,“评论家就像动物园里朝大猩猩扔石子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有栏杆的保护”。出于这个原因,库切一直重视以文学创作表达自我。比如,在接受高校邀请进行学术演讲的时候,他也倾向于朗读自己新创作的文学作品章节,而非自己写过的评论文章。

  自我是一切文学的源泉

  库切的文评也体现着他的严谨风格。他会仔细研读自己要评论的作者背景资料与文本,其评价风格如其人:冷静、超脱、细腻、犀利和敏锐。在“本雅明与‘拱廊计划’”一文中,他详细介绍本雅明在当时的生活状态,包括他与拉齐斯的私通行为以及对妻子的刻薄。关于本雅明的观点,库切犀利地指出他关于苏联革命性创举的一些赞赏的论断还过于幼稚。但是他也公允且敏锐地发现和呈现本雅明对当时莫斯科人民生活的细致描写。

  无疑,文评中这样形象且中立的描述也留给当下读者新的思考空间。作为高校文学专业的教授,他熟悉各种文学评论与流派,但是他拒绝让自己的文评被这些理论所束缚,正如他在评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文章中说:“学院派评论家是否能从布罗茨基那里学到点什么?恐怕不太可能。要达到他的水平还需要缪斯的灵感。”对库切而言,文学评论的精致同样也需要一种灵感和特立独行的勇气。比如在认真分析本雅明的“拱廊计划”之际,库切不仅在全面介绍本雅明的思维框架,也恰如其分地加入不同的观点:“本雅明似乎未读过华兹华斯,后者在波德莱尔之前五十年,就已写到成为伦敦街头人群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的挤迫,被五光十色的广告弄得眼花缭乱的场景。”

  库切文评集中所评论的文章有三种类型,第一类是经典作家的作品,笛福、里尔克、卡夫卡、穆齐尔、陀思妥耶夫斯基、A.S.拜厄特、拉什迪等;第二类是被忽略的、一些读者对其了解还不多的优秀作家的作品,像齐斯·努特布姆、约瑟夫·斯科弗雷齐,布莱顿·布莱顿巴赫;第三类是新锐作家的作品。

  一般来说,从库切所选择评论的作品与作者身上,读者可以找到库切的兴趣关注点与喜好,甚至也可以看到他的影子。读他在文评中叙述的主人公的命运,与他上世纪70年代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婚姻陷入危机,事业无望,多次投稿出版社都被拒绝。他的学术论文也可以被用来解释他自身后来的文学创作。在库切写的文学评论文章“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中,读者可以看到库切创作《福》的灵感。在该篇文评的结尾处,他这样评论笛福这个作家:“不错,笛福谈不上是个艺术家,至少不是丹纳头脑中所想象的那种艺术家;然而,笛福也压根儿没想让别人把他看成这样的艺术家。正如丹纳所说,笛福是个地道的商人;但他经营的却是文字和思想,他有着商人的精明,知道一字一句表达着什么样的思想,每一思想又有着多重的分量,能值几个钱。作为思想家,笛福可能谈不上有什么独创之处,然而,他的思想却敏锐犀利,对生活的方方面面充满了好奇”。然后,在库切的作品《福》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位还未在自己姓氏上面加上贵族姓氏的作家“福”,性情、人品与库切在文评中所描述的同出一辙。

  总之,透过文学评论,我们所看到的具有预见性、冷静、严谨、敏锐的库切,也正是我们通过文学作品所看到的那位库切。如他本人所总结的:无论是文评还是小说,其实都在书写着写者本人。

  □王敬慧(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