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
作者:(英)J.A.贝克
译者:李斯本
版本:浙江教育出版社 2017年8月
通过把人和游隼十年随机的相遇压缩到一个冬天,贝克编织了一个人一步步靠近游隼,被游隼接纳的故事。


J.A.贝克,原名约翰·亚历克·贝克,英国作家,凭借《游隼》获得1967年的达夫·库珀奖。他一生都生活在当时的英国乡下小镇切姆斯福德,仅写过两本书,全都围绕埃塞克斯的乡村。后因类风湿关节炎引发癌症,于1987年12月26日去世。

  J.A.贝克是一位英国作家,他生前一共就出版过《游隼》《夏日山丘》两本书,然而这位几乎不为人所知的作家却不乏追随者,《游隼》就是在读者中游走的秘密,依靠口口相传成为一本少数人的经典。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自然作家巴里·洛佩兹把《游隼》称为“我读过的关于野生动物的描写里写得最美的,观察最仔细的,也是最动人的作品之一”。著名导演沃纳·赫尔佐格也是贝克的拥趸,他宣称其散文是约瑟夫·康拉德水准的写作,并且把《游隼》列为无赖电影学院三本必读书之一,与之并列的是维吉尔和海明威的作品。

  除了赫尔佐格,《游隼》的推荐语里经常出现的名字还有特德·修斯——二十世纪中后期最著名的英国诗人之一。修斯笔下的自然弥漫着暴戾的生命力,他的名诗《栖鹰》里的鹰俨然是自然的独裁者,它冷眼宣布“我在乐意的地方杀戮,因为一切都是我的”。而自然的暴戾也正是游隼吸引贝克的地方,他在书的一开始就说明自己要“直白地写出杀戮的血腥”。和修斯一样,贝克在自然的暴力里看到了美的可能:“鸟类猎杀的努力或者从死亡手里拯救自己的努力,看上去都很美。美丽愈盛,死法也就越惨。”

  读者中游走的秘密

  “少数人”心中的经典与再版传奇

  直到2010年之前,作家J.A.贝克的真名约翰·亚历克·贝克还不为人知。J.A.贝克并不愿向外界透露自己生活的细节,甚至在接受英国艺术委员会资助时,不愿意透露他的具体地址。读者只能依照1970版《游隼》的作者简介来推测这位神秘作者的人生。2010年,柯林斯出版社首次把贝克的两本书和观鸟日记结集出版。在鸟类学家约翰·范肖的前言里,贝克的读者们才认识了真正的约翰·亚历克·贝克。

  《游隼》从来没有彻底淡出过出版界的视线——最初由柯林斯出版社于1967年出版,1970年柯林斯出版平装版,1984年企鹅出版社将其作为自然文库的一本重新出版。在自然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等崇拜者的推广下,2000年前后贝克受到了更广的关注。2005年纽约书评“经典重现”书系出版了《游隼》,2010年,柯林斯又出版了贝克的全集。然而,贝克却从来没有进入过更为流行的视野,其一固然是因为自然写作有限的市场号召力,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游隼》里那些让赫尔佐格们沉迷的地方,对全无准备的读者来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拷问自我的遭遇战,而不是所有人都会享受这样的经历。面对贝克《游隼》的读者似乎和林中惊起的林鸽无二,面对扑击而下的游隼,要不成为它爪下低垂的猎物,要不振翅远遁不再回头,没有第三个选项。

  《游隼》的结构非常简单,贝克在第一部分“开端”里讲述了写作动机,第二部分“游隼”则介绍了关于游隼分类、形态和生活习性的知识,第三部分“狩猎”则是用观鸟日志的形式写成,记载了贝克在某年10月到次年4月之间观察游隼的经历。

  散文语言

  透过热切的眼,捕获风景的意义

  作为一本自然作品,《游隼》被频频提起的不是书里的观察准确与否,而是贝克的散文写作。“他火箭一样直上高空,划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转弯向下,俯冲穿透积云一样的鸽群。一只鸽子落了下来,被戳死了,看起来满副惊诧,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人一样。大地迎上来碾碎了它。”“霎那间,隼的翅膀舞动起来开始追逐,在一片麻雀密集的疯狂拍打中,它的翅膀高而灵动地闪烁着,在记忆里凝成鹿角的形状。”这种精确而充满张力地操控比喻写成的句子,在《游隼》里俯仰皆是。用麦克法伦的话说,贝克的散文有惊人的张力,“不是虚假、刻意的张力——贝克散文的张力不是那种胖子拍照的时候吸气把肚子收进去制造的紧绷——而是一种精纯,精准,有原始力量的张力。”文字对贝克来说从来不是折射自然的透镜,而是传达身处自然之中的观察者主观感触的画笔。在他看来,单纯地用文字在纸面上复制自然景观没有任何意义——“细致地描述风景是无趣的”——只有传达出身处风景中人的感受,人对一片土地的“爱”,才能准确地捕获风景真正的意义。

  正是因为如此,贝克大胆的语言操作才没有沦为单纯的炫技。他还打破了英语词性的坚壁,给不及物动词带上了宾语,把形容词和动词变成了名词,让名词化成了动词,一切都只为用最简洁的语言准确地重现他在山林间遭遇自然的瞬间。

  在作家马克·科克尔眼里,贝克的文字试验有的时候“几乎已经胆大到莎士比亚的地步了”:在贝克想象游隼飞速掠过大地所看到的景象的时候,他把应该大写的专有名词莱斯特郡(Leicestershire)小写变成普通名词,用来指代英国中部广袤的绿色田野,于是贝克的游隼就在“一个个莱斯特郡大小的、飞速朝后掠去的绿光里”俯冲飞过。就这样,贝克用最凝练的语言聚焦放大自然触动自己的部分,在把读者引向自然的同时,不忘提醒读者这一切是透过一双热切的眼睛看到的。

  阅读贝克的自然描写也就成了一种略为迷幻的体验,读者俨然附身在叙事者之上,伸手触摸鲜活得令人不安的自然。

  叙事之巧

  猎人必须变成他追逐的猎物

  在《游隼》中,叙事者不仅是观察的双眼,还是人与游隼故事的主人公。《游隼》并非一本纯粹的自然观察记录,而是一本从十年的观察记录中提炼出来的书。故此“诚实的观察”是远远不够的,“观鸟人的情绪和行为也是一种事实,它们也必须被真实地记录下来”。附身在叙事者贝克身上,读者不光能感受到发现游隼的惊喜和与游隼对视的紧张,还会体验到游隼的恐惧,因为只有学会了游隼的恐惧,才能真正靠近它,正如贝克所说:“有共同的恐惧是最强烈的联系。猎人必须变成他追逐的猎物。”然而贝克的叙事者最引起读者注意的地方,不是在他带着读者在林间匍匐,抬头望向游隼的时候,而是在他对自己人类身份表达出深深厌恶的时候。

  行走在人类世界的边缘,贝克用最简洁的笔触记录下了人类是如何闯入并破坏了游隼的世界。人类的造物,诸如农田,海堤,拖拉机或者输电线路塔改变了游隼和其他鸟类的生境,而杀戮和毁灭似乎是人类唯一用来和自然沟通的语言。

  在冬日的林间,当贝克遇到猎人的时候,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自然生物对人类的恐惧,而这也恐怕是他离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游隼最近的时刻。

  美丽而脆弱的自然

  写给行将灭绝的生物的哀歌

  《游隼》里的苍凉和哀凄还有另一重解释。在贝克写作的上世纪60年代,自然正岌岌可危。1962年蕾切尔·卡森出版了《寂静的春天》,展示和分析了大规模农业对化肥和农药的依赖带来的环境灾难。这本书奠定了现代环保运动的基础。卡森之后,凡描写自然的美就必须意识到其背后的基础是脆弱。

  贝克比一般作者走得更远,因为《游隼》是一本写给一种行将灭绝的生物的哀歌。英国的游隼是很少被提及的二战受害者之一。为保证空军信鸽的安全,1940年,英国空军大臣签署了《消灭游隼令》,6年间大约有600只成年游隼被猎杀,而被杀死的幼鸟和被损坏的鸟蛋更是无法计数,英国游隼的种群数量跌落到战前的一半。战后,游隼还要面对工业化农业生产带来的化学污染。书中游隼的每一次飞行背后都是浓厚的哀伤,因为这种高贵自由的生物可能正在进行种族的最后一次飞行。

  幸而贝克的预言并没有成真。有机氯农药被禁用了,游隼也在人类的城市找到了新的落脚点,钢筋水泥的外墙取代了天然的岩壁,笨拙的广场鸽是比林鸽更好捕捉的猎物,游隼甚至在英国议会大楼的楼顶也安上了窝。然而游隼的幸免并没有减少《游隼》的意义,贝克凝练的语句依旧是当代的读者拷问人和自然关系的窗口。我们需要进入这个追隼成痴的人的头脑里,一次次在工业时代残存的自然里遭遇扑击的游隼,而每一次相遇我们都更能体会造物之美和这种美丽的脆弱。□肖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