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油画《卡拉卡拉》(Caracalla,1902)


《罗马十二帝王传》
作者:[古罗马] 苏维托尼乌斯
译者:张竹明 王乃新 蒋平 等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00年2月


《罗马君王传》
作者:[古罗马] 埃利乌斯·斯巴提亚努斯 等
译者:谢品巍
版本: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
2018年2月

  相信熟悉罗马史的读者,对《罗马十二帝王传》并不陌生。这本出自公元2世纪拉丁散文名家苏维托尼乌斯之手,记载了从尤利乌斯·凯撒到图密善在内的12位罗马皇帝的个人传记,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便被译成中文,重印多次。而新近首次被译成中文出版的另一本重要拉丁文历史文献《罗马君王传》,则按照时间顺序记载了从哈德良到努莫利安在内的30位罗马帝国中晚期罗马皇帝或僭主的生平事迹。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人们对罗马帝国政治文化的认知,并激发大众读者对罗马史的兴趣。

  在翻阅这部书之前,读者可能会提出几个最基础的问题,如该书的作者是谁?写于何时?为何要创作这样一部作品?其记载史实是否可靠?对于绝大多数历史著作而言,以上问题并不太困难,然而这部书,每个问题都是非常令人纠结的难题。

  认真造假

  正如译者在正文前的“说明”中所指出的,《罗马君王传》的原名非常长,叫做《自被奉为神的哈德良至努莫利安诸位元首及僭主之传记:出自诸位不同作家之手》。由此可知,这部传记是由多人合写完成的。长期以来,人们认为这是由6位生活在公元3世纪末至4世纪中叶的历史学家所写作品的汇编。然而,到19世纪末,德国学者赫尔曼·德绍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考证出该书其实出自1人而非6人之手,其创作年代也更靠后,约成书于公元4世纪末。这一观点被抛出后,很快遭到了当时罗马史学名家蒙森的反驳。但到了20世纪,《罗马君王传》是一部独著的观点已被大多数学者所接受。本书的“译后记”也提到,20世纪下半叶,有学者利用电脑技术分析了各篇传记的词句特征,进一步夯实了德绍和英国历史学家塞姆的观点,即该书为一人创作完成。

  另一值得注意之处是,到4世纪末,基督教已成为罗马帝国国教逾半世纪之久,但该书的内容、体例、风格却和异教时代的罗马传记文学(如《罗马十二帝王传》和普鲁塔克的《帝王传记》)非常相似。《罗马君王传》中的每篇传记,以人物(皇帝)为中心,大致包含主人公的出身家世、执政业绩、个人美德和缺陷,相貌特征、生活习惯、神谕、死亡等小单元,并点缀以奇闻轶事。这不仅让人猜测,该书作者极可能来自一位渴慕古罗马政治传统和贵族文化的好古者之手。对基督教文化的漠视和对罗马古风的倾慕,也被视作4世纪部分知识分子反抗罗马帝国泛基督教化运动的一个体现。当然,并非所有学者都认同这一看法。比如20世纪著名罗马史家塞姆认为,《罗马君王传》并不带有严肃的宗教或政治目的。书中充满了大量的罗马式的幽默、隐喻和诙谐,虽然不少未免庸俗,但却较为纯粹。

  此外,《罗马君王传》中所记史实的真实性问题长期以来令人大挠头皮。虽然“真实性”从来都不是衡量古代历史书写的根本标准,但这里依然存在一个史料可信程度的问题。在这方面,《罗马君王传》恐怕是古代西方历史传记中最声名狼藉的一部作品。前面提到,本书共包含30篇罗马帝王的传记,其中按类别又分两类,即那些在法统上拥有正当性的皇帝传记(也就是受到元老院和人民大会承认,称为“奥古斯都”的君王),以及某些试图僭夺帝号,自立或被军队拥立为王的人的传记。研究《罗马君王传》的当代学者将前一类帝王传记称为“一级传记”,第二类称为“二级传记”。整体而言,“二级传记”内掺杂的虚假信息最为严重。像《阿维迪乌斯·卡西乌斯传》《安东尼乌斯·杰塔传》《三十僭主合传》中的信史比例不超过10%,而后一部几乎完全是捏造出来的。即便是记录在“一级传记”中的史实,也多有捏造之处。还应指出,《罗马君王传》的作者不时在作品中提到其所引用的作家,除了几个拥有较高信誉度的历史学家外(如马里乌斯·马克西穆斯、希罗迪安等),被伪造出来的古代史学家和传记作家竟高达30多名。古代的历史和传记著作中史实的真实性或客观性,可能受到修辞和文学风格等因素的影响而不能过分苛责。但像《罗马君王传》这样缺少华丽辞章却又 “认真造假”的作品,在古代历史类文献中并不多见。本书中译者谢品巍在后记中说:“本书多篇传记从内容上来讲虽不乏令人眼前一亮之处,但叙述风格总体上颇为平实,文风非常简朴洗练,个别史实甚至还有自相矛盾之处。”这个评价可谓非常含蓄和留有情面了。

  笑料包袱

  这就将讨论推向一些更复杂的层面,对读者来说(无论是当代读者还是古代读者),既然一部历史著作中充满了捏造的谎言,那么阅读的意义在哪里?此外,作者进行创作的真正动机是什么?而这些传记是写给谁看的?要想在一篇短小的文章中解答上述问题并不容易,但需要指出的是,古代的文学作品并不总是严肃性质的(尽管历史传记类的作品和诗歌、小说和喜剧等题材相比,要更加庄重严肃一些)。《罗马君王传》中不时点缀的罗马式小笑话和双关语,其作用未必总服务于严肃的政治意图或教谕目的,而可能只是作者自娱自乐或和读者建立娱乐互动的一个把戏。

  譬如,这部作品中的不少人物名字颇为有趣。这些名字被作者添加了各种各样的“包袱”,很多时候,如果读者不熟悉历史,未必体会得到其中的奥义。比如收录在《三十僭主合传》中的《马略传》中提到这个仅做了3天皇帝的人本是一名铁匠。于是有人就将他的名字叫做马姆利乌斯。了解罗马历史典故的读者,会知道后者是传说中打造了萨利祭司神盾的铁匠马姆利乌斯。在紧随其后的演说中,马略说他会努力让所有的阿勒曼尼人、日耳曼人以及周边其他民族都相信罗马人身披铁甲,并且让“他们在我们中间对铁感到害怕”。这里包含两个小包袱,一个是拉丁语中的铁和武器含义相通,同时又和他的铁匠出身联系在一起;另一则是由于罗马大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记》中有“罗马人身披托加,征服了诸民族”的诗句,此处显然是借用了这个典故。再如,在《安东尼努斯·卡拉卡卢斯传》中,卡拉卡拉杀死了自己的兄弟盖塔(Geta)当上了皇帝,因此遭到埃尔维乌斯·佩蒂纳克斯的嘲讽,后者建议其在冠上日耳曼尼库斯、帕提库斯、阿勒曼尼库斯之名的时候,“如果乐意的话,再加上杰提库斯·马克西姆斯吧(Geticus Maximus)”。古罗马的皇帝(或其下属率领的军队)在征服了一个敌对民族后,通常会在自己名字上冠以“某某民族征服者”的称号,如“日耳曼人的征服者(日耳曼尼库斯)”、“帕提亚人的征服者(帕提库斯)”。这些称谓作为皇帝“尾名”的一部分,被刻在石碑、雕塑等纪念物上,成为罗马帝王彰显荣耀和军功的一个重要标志。卡拉卡拉在杀死自己的弟弟后,有人建议将这一新的称谓添加在其名之后,具有十足的嘲讽意味。

  上述例子中的笑料和双关语中包含着赞誉、批评、讽刺等价值评判,但《罗马君王传》中也有不少笑话看上去只是出于娱乐目的编出来的。比如,五帝之年(公元193年)的一个君主叫做佩希尼乌斯·尼杰尔(Pescennius Niger),其家世本已无法考证,但《罗马君王传》的作者却给出父母双亲的名字,分别叫安尼乌斯·福斯库斯(Anius Fuscus)和朗普里狄娅(Lampridia)。懂得拉丁语的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会心一笑,因为“福斯库斯”有“黯淡不清”“阴暗混浊”的意思,而“朗普里狄娅”显然来自于“拉姆帕斯”(Lampas),意味“明灯”。《埃利奥伽巴鲁斯传》中提到皇帝请了八个秃子、八个独眼龙、八个风湿病患者、八个笼子或是八个胖子来吃饭之类的故事,接着说安排八个胖子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无法坐在同一张大座垫上,因此可以引起人们的嘲笑。

  记录在《罗马君王传》中的某些笑话、隐喻可能需要读者拥有一定的拉丁语知识并熟稔古罗马的文学、历史典故方能体察其中妙义。这对于1700年后的读者来说颇为不易。好在中译版每页下方都有简单的注解,在很大程度上帮助读者理解其中含义。当然,这类“包袱”或者“段子”,若在不被人点破下而能心领其意,方能产生最为捧腹的效果。然而,对于今天的大多数人而言,捧起《罗马君王传》这部书,想必都不会对其中的言论和史实进行甄别考证,但不管怎样,期望读者或多或少能从阅读中得到乐趣。

  □王忠孝(复旦大学历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