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读经活动在中小学广泛开展,图为兰州某小学启动孔子像揭幕暨国学经典诵读活动。图/视觉中国


《当经成为经典》
作者:任剑涛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年4月
围绕现代中国建构,讨论儒学的重建尝试。

  现代儒学,有一部曲折的百年史,被抛弃、被批判,也被倡导、被设想。

  儒学在现代社会中有其重要价值。只是,再浪漫的设想都无法让它重返“经”的巅峰时刻,这是清华大学政治学教授任剑涛的判断。将来中国是成为一个更加现代的国家,儒学更重要的问题是怎样作为一种“经典”思想资源参与这一进程。

  任剑涛把现代儒学作为政治学研究的一个对象,而半个世纪前的1968年,那年他6岁,还不知“儒学”、“孔子”、“传统”为何物,却已经在时代潮流中与之产生了联系。

  

  现代儒学的 前 半生

  一个学生的困惑与迷茫

  阆中(今属四川南充下辖县级市),史称“巴蜀要冲”。清代早期,朝廷在这里设立阆中清代考棚,作为开科取士的重地。考棚也叫川北道贡院、四川贡院、阆中贡院。

  1905年,清末局势全面紧张,张之洞、袁世凯、刘坤一等人上书变法,推广学校教育,以儒家经典为考试核心内容的科举制度最终被废除。儒学失去了作为“经学”一统天下的制度依托。传统儒学寿终正寝,现代儒学的时间就此开启。阆中清代考棚也很快闲置了。

  1912年,袁世凯下令“尊崇伦常”,然而知识群体的观念已逐步更新,政令无法统一意识形态而使儒家重返巅峰。数年后,“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响彻全国,“德先生”“赛先生”和“民主共和”成为一种知识潮流。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等人则不赞同“打倒孔家店”对儒家的全盘否定,当然也同意袁世凯的“尊崇伦常”,而对传统儒学报以同情的态度,在中西学融合中谋求中国社会文化现代化的出路。他们在20年代正式形成现代新儒家群体。

  不过,对于阆中来说,还是开办了师范讲习所。清代考棚成为场地。

  1949年后,阆中清代考棚曾被改作会议场所和县招待所,后经“文革”改造,作为“孔家店”的遗产,后院和殿堂被拆除,只留下前院。这期间,一所叫“阆中红旗路小学校”的学校在旁办学了。

  1968年,6岁的任剑涛就在阆中入读这所红旗路小学校,教室毗邻贡院考场。到此时,阆中清代考棚已历经一个甲子的演变,见证了晚清以来的大变局和儒家命运:此前,它与其他贡院一样是选拔和输送儒学人才的场所,是读书人实现“学而优则仕”,获得家族荣光、官位权势和声望的通道;此后,从民国的“新生活运动”到共和国的革命,它所象征的儒家都被视为前行道路上的障碍。

  在红旗路小学校,任剑涛的班主任是阆中县城一个彭氏地主家的孩子,初中毕业从教,个子不高,带上小板凳站着教书。任剑涛是低年级的学生,“根本什么都不懂”,对要反对的传统也一无所知,而高年级学生就把这班主任的双手反捆在背后,将头压低。

  这使任剑涛在脑海里形成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疯狂和浑噩,另一个则是抽象的“传统”。直到1974年,他上了初中才因为一系列革命话语而知道“孔老二”是谁,一个先秦人物,诸子百家之一。跨越两千年,将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与当下联系起来,对于不谙世事的少年来说需要想象力。即便通过革命话语想象可以建立一种联系图景,却毕竟不是经验或经历,甚至包括阅读经验都不是,“对传统的印象非常负面,但也只是记忆,没有读多少传统。”

  到了高中阶段,任剑涛“浑浑噩噩”,直到一个影响深远的事件出现。这就是1977年“恢复高考”。第二年,任剑涛考到南充师范学院(后更名为“西华师范大学”)政治专业。从那以后,政治学成为他观察、思考和辨析问题最基本的一种学理逻辑。

  同年,山东大学组织了一场“文科理论讨论会”,与会者讨论对孔子和儒家思想的评价。 “不应全盘否定孔子,对孔子必须一分为二。”他们希望扭转对儒家的态度。

  而关于1978年,最深刻的事件是即将全面改变中国的改革开放。随后市场化环境得以生长,社会空间破土而出,整个国家对现代化的追求成为最大共识。围绕儒家的讨论极少,即便涉及也一般认为是限制因素。与读中小学时相比,此时的任剑涛对儒家的感受发生细微变化,“对传统仍不了解,但原来的厌恶也没有了。”

  现代儒学的 后 半生

  一个学者的观察与批判

  1985年前后,围绕现代儒学出现了一些标志性事件,比如“熊十力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对第一批现代儒家作研讨,中国孔子基金会成立、中华孔子研究所(后更名为“中华孔子学会”)等社会组织出现,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会议上,方克立和李锦全等人主持的“现代新儒家思潮研究”被列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那是一个“文化热”的年代。

  不过,从论文数量看,对儒家思想进行研究的就很少了。最流行的是中西文化宏大比较及其角度。以此研究儒家思想的,多是中庸立场。批评者也有,比如景海峰在1987年发表在《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4期的《当代儒学思潮简论》就认为现代新儒家具有文化保守主义倾向,因而反对其对宗教意义的道德复归。

  受李耀仙影响(任剑涛认为他是四川的中国思想史研究高峰),任剑涛在大学期间对中国思想史也产生了兴趣。不过他此时并未进入儒家思想领域。

  1982年,任剑涛大学毕业后到攀枝花中学教政治课,第二年到电大教马哲,为期4年。1986年,到中山大学进修并于次年考研师从李锦全,1989年毕业留校“德育研究室”任教,1993年,调到政治学系上专业课,但是“对传统文化一知半解”。

  任剑涛真正系统性去读儒家的著作,已经是1994年。因为从那年初至1996年底他在职攻读博士学位。90年代的中国学术研究转向学理,讲究问题、论证和规范。任剑涛从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的政治与伦理关系提出问题,如果说政治伦理化,谁把政治伦理化?如果伦理政治化,谁又把伦理政治化?按他的观点,即伦理政治化、政治伦理化双向同化,孔子确认了二者内在关涉性,孟子完成政治伦理化,荀子突显了伦理政治化,董仲舒以天的系统完成同化。1999年,任剑涛博士毕业3年后,论文《伦理政治研究》出版。到此时,情感上的“亲和感还是很难建立”。

  也就在这一阶段,港台和海外新儒家(李明辉等并不同意这一归类标签)的牟宗三、刘述先、杜维明等人作品快速进入到大陆。“七五”课题“现代新儒家思潮研究”于1992年也被列为“八五”的重点课题。一时,兴起“儒学热”。

  同期,欧美的后现代主义思潮也一并进来,其对现代社会、市场经济等议题进行的反思和批判,在国内产生了思想层面的一种响应。儒家思想被认为重视人的生活世界、日用伦常,主张“天”的神圣性,通过“天人合一”可以解决现代困境。任剑涛参与了探讨,他从中西文化的比较维度上提出更审慎的判断,指向知识的限度,以及中西现代化状况的现实比较。后结集为《道德理想主义与伦理中心主义:儒家伦理及其现代处境》出版。

  1998年,任剑涛被中山大学推荐参加哈佛燕京学社,学社社长杜维明亲自面试。任剑涛回答面试问题说,牟宗三的心性儒学已经是高峰,现代儒家的知识生长点应该是社会政治儒学,得到了杜维明的赞同。

  进入新世纪,蒋庆提出他所设计的王道政治即所谓“三院制”。不久后,“大陆新儒家”的提法形成。随后其他新儒家从政治、文化或宗教等诸领域写出了一批作品,重构或绘制政治蓝图以期影响政治制度设计,以使儒学重返“经”的巅峰。

  任剑涛参与儒学思想的讨论随之也变得频繁,与他们在观点上不断产生碰撞。他将儒学思想和现代儒家作为了一个政治学的研究对象,承认其现代价值,而学理的研究要求研究者限制个人情绪,进入现实观察和逻辑辨析。新书《当经成为经典》出版了,归根结底是确认一种判断,儒学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经”的位置,政治、社会、文化已全面变化,将来中国是成为一个更加现代的国家,儒学更重要的问题是怎样作为一种经典思想资源参与这一进程。这是现代儒学的基本处境。

  B02-03版撰文、采写新京报记者 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