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棠比起来,东坡写荔枝又是另一副笔墨。下面是他的另一首七古,作于绍圣二年(1095),时在惠州贬所,题为《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

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

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

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荔枝,图片来源于视觉中国


黄州偶见海棠,诗人感觉是他乡遇见了亲人。惠州初食荔枝,他只是欢喜赞叹,并无天涯沦落的同情。都在贬谪中,都把这异地的相逢归于天意:海棠是“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荔枝则是“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此诗即着眼于“尤物”,如纪昀所批点的,“活色真香涌现毫端,非此笔不能写此果”。


荔枝


诗共十韵,每四句一组,杂用各种修辞。开头四句,用杨梅、卢橘来衬托荔枝。开白花,长青叶,垂黄橘,缀紫梅,“卢橘杨梅次第新”,这盛大的仪仗却只是开道的先锋。


五至八句,荔枝出场了,拟人的手法。倾城仙姝,绛罗绣襦,红纱中单(汗衫),白玉肌肤,降临于山海之间。本是“绛衣仙子”,不必蹭贵妃的热度。“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是杜牧《过华清宫》的名句。


九至十二句。倾城的仙姝已不够形容了,天遣的尤物差可比喻。《左传》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可见诗人的目眩神摇。前有“海山”,此处复一“海隅”,又复一“云山”。“松桧”不是泛写,因闽粤间常在松桧之畔杂植荔枝,取其荫护,故能长葆青春;而受困于霜雪,北方的楂梨便果质粗糙不足取了。


十三至十六句,“先生”出来了。浦江清说,东坡词中时时会跑出一个东坡居士来的,诗也一样,比如海棠诗的“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也是在诗的后一半出来了。桂醑(xǔ)是桂花酒,赪(chēng)虬是赤龙珠,指荔枝果,(“冰盘荐此赪虬珠”的珍重,可参观海棠的“不待金盘荐华屋”)。江鳐柱是干贝之一,腹腴是鱼肚下的肥肉,都是珍贵的美味。作者自注:“予尝谓荔支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


十七至二十句,说自己已然是一吃货,而故作宽解,实为沉痛。“我生涉世本为口”,活着就是为了吃。东坡《初到黄州》诗云: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他一生都在用文字塑造了自己作为吃货的公众形象,两肩担一口,东西南北走,馋。《世说新语》:“张季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东坡更是南来万里,而归乡无望,没法像张翰那么洒脱,只好告慰自己说,我已经看不上莼菜羹、鲈鱼脍了,因为有了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还真是不坏的想法呢!


苏轼


同样是咏物,这首《初食荔枝》与《定惠院海棠》一诗写法不一样,尽管都用了拟人与映衬。海棠只是拿桃李作陪衬,荔枝却拉上了杨梅、卢橘、山楂、梨、江鳐柱、河豚鱼、莼菜羹、鲈鱼脍等等,前呼后拥来做垫脚,做托。如果说东坡诗在修辞上的一大特色是钱锺书所说的“博喻”——


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


他那一连串的烘托映衬也可称之为“众托”吧?于是,写海棠只着重写其姿容与品格,写荔枝却从形、色、质、味,写到风韵、性情,乃至环境、气候,真是穷形尽相。通篇有“白”“青”“黄”“紫”“绛”“红”

“赪”等诸多颜色,有“烟”“雨”“风”“云”“雪”“冰”等不同气象,可见其设色之丰缛,状物之繁复,完全是一场感官的盛宴。


东坡写景状物的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我很佩服《游金山寺》中的两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靴文”真亏他想得出,而“鱼尾赤”形容“断霞”的“断”与红,也分外平常又贴切,又非精于饮馔者不能。而这首《初食荔枝》里,“红纱中单白玉肤”倒还平平,最妙的是“垂黄缀紫烟雨里”,既鲜明,又氤氲。


作者:江弱水 

编辑:徐悦东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苏轼(四):一个老饕的感官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