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手稿。


1984年海子北京留影。唐师曾 摄

  到2019年3月26日,海子逝世已30年。在1989年3月26日之后的这30年里,海子经历了一场全民“造神”运动。他的自杀被视为一个理想主义时代的终结,他的形象被供奉为一代文艺青年的精神符号。百年新诗史,没有任何一个名字曾像“海子”般引起持续的震动,“不仅对现在、将来,而且对过去都将产生重大的影响。”(陈东东语)

  从误解说起

  怀念海子时,许多人都会提到一首诗,甚至能够熟练地背诵出来:“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人们说,这首《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它预言了海子的死,甚至精准地预言了海子的离世方式。但其实这并非海子最后所写,海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诗歌是这篇名为《桃花》的诗:

  曙光中黄金的车子上/血红的,爆炸裂开的/太阳私生的女儿/在迟钝地流着血/像一个起义集团内部/草原上野蛮荒凉的弯刀

  3月14日那天晚上,海子在写完《春天,十个海子》之后(或许是之前),集中修改了四首桃花诗:1987年的《桃花开放》《你和桃花》,1987年所写并于1988年修改过两次的《桃花时节》,以及1988年的《桃树林》。他还修改了1987年的《春天》。3月15日,海子写下了最后一首《桃花》。

  在这几首密集修改与写作的桃花诗中,充满了相似的意象与狂暴的氛围:“冬天的火把是梅花/现在是春天的火把/被砍断/悬在空中/寂静的/抽搐四肢……从月亮飞出来的马/钉在太阳那轰隆隆的春天的本上。”(《桃花开放》)“温暖而又有些冰凉的桃花/红色堆积的叛乱的脑髓……桃花,像石头从血中生长。”(《你和桃花》)“桃花开放/太阳的头盖骨一动一动,火焰和手从头中伸出……他在一只燃烧的胃的底部,与桃花骤然相遇。”(《桃花时节》)

  传统的桃花意象,如《诗经》,如《桃花扇》,往往与少女、青春、爱情有关,也往往充满了灼灼其华的绚丽。海子的诗拥有了前者,却并不拥有后者,这些桃花意象与太阳、黑夜、火焰、血液、骨髓缠绕在一起,更像是一个核爆现场。在这个由诗歌构建起来的“起义”现场中,如血一般怒放的桃花仿佛是海子冲破生命囚笼的武器。

  而在这幅桃花核爆的血红图景中,海子想要表达的似乎比《春天,十个海子》中的“复活”主题更进一步,更加暴力,也更加具有某种献祭般的美学。但很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即使是那些每年热衷于参加海子诗歌朗诵会的狂热“信徒”们。

  有意无意的误解还有很多,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多人认为它是一首温暖明亮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赋予了诸如“活着真好”、“诗意栖居”这样的积极意义。而实际上,诗的内部世界呈现了一种断裂,是一种背向大海的姿态,隐含着海子极度绝望的心境。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海子刚刚再次作别夭折的爱情,是他自杀前夕所经历的最为痛苦、孤独的日子。

  被神化与被消费的海子

  海子去世后,诗人西川写过一篇名为《怀念》的文章,开篇讲道:“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现在,30年过去了,海子确确实实成了一个“神话”。他的诗被模仿,形成了书写“麦地狂潮”的“海子体”;他的自杀被阐释,具有了“形而上”和“准神学”的意义;他的死亡地被解读为“巨大的种族之门”;他的出生地迎来了一批批前来祭奠和瞻仰的人们;他被塑造成具有弥赛亚神性的先知,甚至有不少狂热分子将海子神化为一个带有鬼魅之气的神秘者,扮演他的传人和化身。

  海子的死亡成为了一个“事件”,一种“现象”。他从一个曾经饱受争议的年轻诗人迅速跃升为一个富有启蒙色彩的文化符号。

  是什么让海子成了一种现象?这或许与彼时的时代境况与思想潮流有关。在上世纪80年代兴起的“存在主义哲学热”中,诗人自杀是个热门命题,法国作家加缪认为,自杀是“唯一重要的哲学问题”,国内学者刘小枫则称,诗人自杀是“20世纪最令人震撼的内在事件”。海子之死,恰好处在一个转折性的时代背景上,因此被赋予了更多象征意义,被看成是一种“殉道”,一种“预感”,一种年代断裂的标识。

  很难说这里面没有一点臆想和围观的味道。臧棣由此提出了“海子熔炉”的另一种情形:“自觉或不自觉地,也有相当多的一批人把他们自己的认知甚至是偏见当成了一种生命的原料,投进了海子的诗歌熔炉,然后从里面捞出了一勺滚烫的铁水,去铸就他们自己所需要的诗歌祭器。”有些“信徒”为了某种迷幻的效果,不惜夸大事实甚至编造出许多不实传言。海子便是这样被糊糊涂涂地推上了神坛。

  但比起海子的“被神化”,更令人担忧的是海子的“消费化”。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例子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屡屡被印在海景房和高档别墅的大幅户外广告板上。西川曾经在某本时尚杂志上看到:一个女子在海边迎风扬手摆姿势,另一边写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不禁怀疑,如果这个女子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之后不久就自杀了,会作何感想。

  海子金字塔的阴影

  海子之死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据不完全统计,海子身后五年,相继有14位诗人非正常死亡。1989年5月31日,整理海子遗稿的诗人骆一禾便突发脑溢血去世。除此,我们可以接着列出一串长长的死亡名单:

  1990年10月19日,诗人方向服毒自杀;

  1991年9月24日,诗人戈麦沉河自杀;

  1993年10月8日,诗人顾城吊颈而死;

  1996年12月13日,诗人徐迟跳楼自杀;

  2010年12月30日,诗人马雁坠楼去世;

  2014年10月30日,诗人陈超跳楼自杀。

  我们很难说,这些人的死亡与海子是否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每个人自杀的原因都是很具体、很日常、很隐秘的。戈麦是被公认为追随海子离世的诗人之一,他在某日醉酒之后,一头扎入了北大燕园北侧水渠的污泥中。

  人们很少记得这些诗人的死,虽然他们的诗写得并不逊色。他们仅被小部分的诗歌爱好者记住,在大众面前几乎是被遮蔽的,仿佛海子占有了所有人的死,也占有了所有人的生。如果为当代自杀的诗人们建造一座金字塔,那么海子如今站在了最高处,给金字塔底的众人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他使人觉得,“似乎自己还活着是一件羞愧的事情”。

  很多读过海子和骆一禾的诗人都曾表示过疑惑,骆一禾的诗写得也很好,比起海子另有一番滋味,每年海子的忌日之后也是骆一禾的忌日,但为何曾经同样闪烁的名字,另一个却黯淡下去了。

  这里面似乎有些无法用理性判断的东西。骆一禾在整理海子遗稿时,定是被海子强大的黑暗吸噬了,以至于精神和肉体受到了强烈的震荡。当骆一禾突然死去,西川“不得不目瞪口呆地面对了这一场命运的狂风暴雨”,接手全部的整理工作时,他感到自己很可能像骆一禾一样,沉入海子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因此“非常恐惧”。为了不被海子“吸”走,他只能抄一星期,停一星期,写些自己的东西。

  但陈超似乎未能摆脱海子强大的吸噬力。不知他是否最先意识到了海子临死前修改桃花诗的用意,在1990年4月写下的一组诗中,陈超也描绘了一幅与海子的“桃花”相似的狂暴图景:“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关于海子的能量,西川在《生命的故事》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由于海子没有经过严格的文学训练,他的身上始终洋溢着一股自由的写作精神。这首先表现在写作的抱负方面,其次表现在对语言的霸占方面,再次表现在对想象力的挥霍上面。”在谈及“想象”时,海子曾如此举例:“你们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

  在海子的身上,蕴含着一股自然的力量,直觉的力量,正是这股直觉之力让他一眼看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实就是一部《旧约》,也正是这股力量使得他的诗歌虽不成熟,却常读常新,拥有持久的生命力,甚至掩盖了其他诗人的光芒。对于那些刚开始接触诗歌神奇力量的人,海子尤其能够引发最大的震撼。

  □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