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生于金源盛时,所谓“大定明昌五十年”,民俗士风与宋无异。士人读书、应举、做官,民间祭神、乞火、送穷,是标准的中原生活画风。所以说,读元遗山与读苏东坡、黄山谷,在文化上几乎没有任何殊异之感。下面我们来看他的一首七律《春日》:


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

忽惊此日仍为客,却想当年似隔生。

贫里齑盐怜节物,乱来歌吹失欢声。

南州剩有还乡伴,戎马何时道路清。


诗作于金哀宗正大二年(1225),元好问中试后,正闲居嵩山,撰写《杜诗学》。这首《春日》也有杜诗作为潜文本,这留在后面再说。


“里社”,东汉蔡邕《独断》下:“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大夫不得特立社,与民族居。百姓已上则共一社,今之‘里社’是也。”这是绵延千年的汉民族传统,可见王朝虽不断兴替,民间社会的规制与风习的深厚腐殖土依然不变。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山西秀容(今忻州)人。金末与蒙古时期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幼有神童之誉,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年)中进士,做过几处县令,官至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 。金亡后被囚数年,晚年回故乡隐居不仕,潜心著述。他是金朝文坛盟主,“蔚为一代宗工”。擅作诗、文、词及散曲。其中以诗成就最高,存诗一千三百余首。有《元遗山先生全集》、《中州集》。


“春盘”是古人极富诗意的迎春习俗,源于汉代。六朝人元旦有辛盘之供,也就是取韭、姜,蒜、荠、芹等五种菜蔬摆盘。唐宋时多加生菜,与米麦饼食,再搭配红花绿绦之类,谓之“春盘”,邻里之间相互馈赠。所以要做得讲究,做得巧,像如今的盆景、插花艺术,故诗人曰:


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


原有注:“欧阳詹《春盘赋》‘裁红晕碧,以助春情’为韵。”女子在花心思妙作剪裁搭配,“裁红晕碧”,争妍斗奇,故云“巧欲争”。“助春情”也即助春兴。“春盘”真是春天的伴手礼,古人也真是对季节的转换有切肤沁心的敏感。但更为刻骨惊心的是:


忽惊此日仍为客,却想当年似隔生。


首联一片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气象,然而,这已是金人丧师失地覆国之际,蒙古的铁蹄将金源的广袤国土挤压在河南一小块。元好问的家乡在山西忻州,十年前被屠,死者逾十万。但诗人早年的故乡生活曾是那样和平安静,现在想起来恍若隔世。陇头流水,鸣声呜咽。念吾一身,飘然旷野。这种强烈的忧愤,将春和景明的气氛一扫而空。


贫里齑盐怜节物,乱来歌吹失欢声。


在山居的困顿贫寒里,只能用“齑”(jī)即捣碎成细末的姜、蒜或韭菜来调味下饭,让人倍加珍惜“春盘”里的当令蔬品。在战争的惶恐纷乱中,连春社的歌吹(此处读chuì)那敲打、吹拉与弹唱都失去了往日的欢情。这就是《礼记·乐记》所说的,“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


南州剩有还乡伴,戎马何时道路清。


“南州”指南阳,作者避乱多年,尚存同乡,只祈愿战争停息,道路清平,可以结伴还乡。“戎马”,戎指兵器,马是战马,合起来即指代战争。这个词杜诗惯用,集中多达二十多处,其中名句就有:“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白帝》)“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现在,我们来看作为《春日》的潜文本的一首杜诗,题为《立春》: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


这首七律是杜甫在夔州时所作。与元好问一样,这也是“远客不胜悲”的伤怀诗。峡中逢春,杜甫想起了在长安和洛阳时,高门大宅,纤手静瓷,传递的那生菜“春盘”。现在哪有入眼中意的春物?杜甫每每从一篮樱桃,或一盘生菜,联想到昨日长安的辉煌,而寓以深沉的感慨。


钱锺书说元遗山七律“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是说杜甫七律有阔大宏亮与密栗沉郁两种风格。元的七律,往往声高境阔,“肥了”。但这首《春日》,却是偏于“瘦”的路数,声音不那么响,间架不那么大,却有钱锺书称道元氏七律的一般优点:“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手法接近生动白描,句法和节奏跌宕流走,加上苦涩的味道,与老杜《立春》相当一致。


而且,从句法来看,元诗首联“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两用“春”字,也有意效仿杜诗首句“春日春盘细生菜”的“春”字重出。“忽惊此日仍为客”,感同“忽忆两京梅发时”。“裁红晕碧”的富丽与“贫里齑盐”的清寒对照鲜明,又何尝不是“两京”“高门”与“巫峡寒江”的今昔相形?“戎马何时道路清”,更充满了杜诗“戎马暗天宇”“胡尘暗天道路长”的回声。


要知道,杜甫之后,七律写得好不好,基本上就看学杜学得像不像。元遗山的七律历代评价很高,原因在此。


作者:江弱水

编辑:徐悦东 校对:薛京宁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