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亚,距离中国并不远,许多国家都与中国边境接壤。但由于高原山脉的阻隔,加上迥异的宗教系统和语言,让不少南亚邻国反而有相隔迢远之感。君主立宪制的不丹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五个联合国常任理事国都没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尼泊尔和马尔代夫近似于纯粹的旅游胜地。近几年,国内引进了一些不丹和尼泊尔的藏传佛教大师书籍,主题全都以“禅修”为主。这个在当地占主流地位的宗教让不丹一度成为看似“最幸福”的国家,它曾经在幸福度指数统计中位居第一。但这种幸福度又是以反现代化为代价换来的。而在其他南亚国家——如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等——身上,现代化进程和被殖民的历史让它们布满了伤痕与痛苦的记忆,相应地,也诞生了一批更具深度的文学作品。这个位于亚洲南端的地域,仿佛是亚洲近现代历史的倒影,用大量的文学作品反映了全球化中的文明冲突与历史制度遗留的现实问题。

  《罗摩衍那:森林篇》

  作者:(印)蚁垤 译者:季羡林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18年10月

  南亚地区的语言差异很大,包括印地语,乌尔都语,泰米尔语,马拉雅拉姆语,马拉提语,孟加拉语,古吉拉特语,阿萨姆语等等,这些语言各有各的文学著作,而其他更小众的乡土语言,也有各自的民间作品。语言的生僻导致南亚文学作品一直没有办法很好地与国际文学圈接轨。

  在印度次大陆文化中,有两部篇幅宏大的史诗,一部是《摩诃婆罗多》,成书于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5世纪之间,长度为荷马史诗的10倍,另一部是《罗摩衍那》。前者与印度教的联系更密切,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中的对话便来自于它,包括黑天对梵、业、我、奉爱瑜伽等概念的定义,其叙事场景非常广阔。相比于宗教影响力更强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则是许多梵语戏剧和叙事诗的来源,它的作者名叫蚁垤,据说曾以偷盗为生,后来坐在大地上内省自修,一连数年一动不动,身上爬满蚂蚁成了蚁窝,因此得名。《罗摩衍那》共分七篇:童年篇,阿逾陀篇,森林篇,猴国篇,美妙篇,战斗篇和后篇。在猴国篇中出现的神猴哈努曼,也成了印度教与佛教文化中的一个重要形象。

  《午夜之子》

  作者:(英)萨曼·鲁西迪 译者:刘凯芳

  版本: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5年9月

  漫长的历史沉淀是印度的文化财富,但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由于历史的沉淀,印度在现代社会的进程中深陷泥淖。在上古和中古时期,印度的文化与社会制度相对统一,人民追崇印度教,社会上则信奉影响至今的种姓制度。除印度教之外,佛教,基督教,祆教,伊斯兰教等流入印度的其他宗教都反对这项制度,但在几次矛盾冲突中,没有任何思想能颠覆种姓制度,反而让它在印度更加稳固。18世纪,英国殖民者到来,又将西方文明制度引入了印度,这使得南亚地区的纠纷更加复杂,其他宗教对种姓制度和印度教的压力,佛教上座部和大众部的教义分裂,底层人民的困苦生活和反对西方外来文明、民族独立等箭头交错在一起。而在英国殖民者之前,印度莫卧儿王朝又以伊斯兰教为官方宗教,以说波斯语为上流社会的标志。孟加拉、尼泊尔、印度地区的写作者都选择用各自的乡土语言创作,上等种姓、下等种姓和贱民使用的语言也不一样,这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交流,让南亚地区的文学发展陷入了停滞。

  在政权交替和西方殖民者的压力下,即使原本相对统一的宗教文化,也在近现代产生了歧义。V.S.奈保尔曾经在“印度三部曲”中提过,甘地的非暴力思想来自于印度教圣典《薄伽梵歌》,同时,主张暴力和恐怖袭击的人也把《薄伽梵歌》奉为经典,其中“尽你该尽之责,哪怕其卑微。不要管其他人的责任,哪怕其伟大”这句话在不同的政客口中有了不同的阐释。多元的文化,本国文明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强烈冲突,再加上上千年种姓制度影响导致的阶层固化,让南亚地区成为在今天很受国际文学关注的话题。取材自该地区的现实主义作品,也很容易获得国际性文学奖。

  但在外来者关注南亚问题的时候,很容易陷入敌对批评的怪圈——即外来者必然会以殖民者的视角对待被殖民地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当奈保尔在“印度三部曲”中,还把矛头指向了印度本国国民,认为他们是造成印度落后的根本原因(而非殖民者)、是甘地毁掉了印度的时候,他所遭受的非议更是铺天满地。萨义德确认奈保尔已经变得“没头没脑”,尼日利亚作家阿契贝认为奈保尔是个“令人舒服的白种人神话的恢复者”。

  出生在印度的英国小说家萨曼·鲁西迪也遭遇了同样的困境。他的代表作《午夜之子》借鉴了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叙事方式,用魔幻的方式叙述了印度次大陆近百年的变化。这本小说中有一个段落,或许能代表印度在独立后遇到的困境:英国人撤退后,主人公的父母前往孟买开始新的生活,他们看中了一套名为梅斯沃德山庄的地产,那里风景优美,价格低廉,但是原来的拥有者却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原封不动地保留住宅里的所有物品,一个灯罩,一柄梳子都不能扔。主人公萨里木·西奈就在这样一个遗迹般的环境中,于印度独立的午夜出生。印度报纸大肆报道,认为这个是出生在光荣时刻的、具有象征意味的孩子。但西奈明白,他只是那个时刻中诞生的一千零一个孩子中的一名。这些各具异能但却总是在西奈脑海中吵个不停的孩子,正意味着新印度未来的迷茫。而且,由于助产者当天把他和另一个穷人婴儿给调包,西奈还成了一个没有完全意义上的父母的、丧失身份的人。“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被橘黄色的布包裹起来,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命运也将在魔幻中经历苦难、荒诞、颠簸。

  这本书写完后,在国际文学界很轰动,成为与《百年孤独》比肩的文学经典,连续摘得了1981年的布克奖和二十五周年“特别布克奖”与四十周年“最佳布克奖”。但在最需要阅读的印度本国,它却一度遭遇封禁。主要是小说在第二部开始从独立与文明冲突,转向了对黑暗政治的反映,印巴分治,巴基斯坦政变,英迪拉·甘地的独裁统治皆包含在内。

  《两次暗杀之间》

  作者:阿拉文德·阿迪加 译者:路旦俊、仲文明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12月

  另一位印度小说家阿拉文德·阿迪加也在小说中反映了印度的政治动荡。2008年,他的《白老虎》同样摘得了当年的布克奖。在这本小说中,他安排了独特的叙事方式,让印度企业家巴尔拉姆给当时的中国总理温家宝写信,叙述自己如何从被奴役的穷人变成一名成功商人,反映了许多印度经济发展背后的贿赂腐败问题。《两次暗杀之间》则用14个短篇故事虚构出一个名为基图尔的小镇,这个城镇就像是印度最极端问题的大杂烩,阿迪加用了七天时间,描绘了基图尔的格局,历史,语言和基本情况。“两次暗杀”指的是1984年总理英迪拉·甘地遇刺和1991年拉吉夫·甘地遇害,正值印度从独裁专制走向经济发展的时期。在创作时间线上,这本书比《白老虎》更早,可以视为作者沿着印度历史脉络进行的一次创作。

  《别人的房间,别样的景观》

  作者:达尼亚尔·穆伊努丁 译者:杨立新、冷杉

  版本:99读书人|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4年6月

  这些文学作品在英语文学世界的成功,证明西方读者和作家都对印度问题相当感兴趣。因为那里既是南亚历史,也是西方国家的殖民历史。南亚作家用文学方式刻画的现实,让其他地区的人更深入地了解了当地状况。而在印巴分治之后,巴基斯坦和印度,穆斯林和印度教、佛教徒之间的信仰冲突,也成为很具讨论性的国际性话题。因此,巴基斯坦作家达尼亚尔·穆伊努丁的小说,《别人的房间,别样的景观》也在美国发表后入围了最佳短篇提名。

  《剩饭》

  作者:翁普拉卡什·瓦尔密齐 译者:张忞煜

  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年3月

  相比之下,使用非英语写作的印度作家,则被完全忽视掉。

  例如达利特语(种姓制度中的“贱民”语言)作家翁普拉卡什·瓦尔密齐,他在里程碑作品《剩饭》中描绘的底层人民生活,和印度内部的历史问题,其实很具有现实意义,在南亚地区被翻译为旁遮普语、泰米尔语、马拉雅拉姆语等多种语言,但并没有受到国际文学的关注。在这本自传作品中,瓦尔密齐回忆了身为“贱民”食不果腹的生活和来自上流社会的嘲讽蔑视。书名“剩饭”正是对“贱民”群体的概括,因为他们只有在重大节日的时候,才能将高种姓人吃剩的食品打包回家。

  因此,在南亚地区,书写当地现实和进入世界文学的视野之间一直存在着这么一股矛盾,就像它们无法摆脱英国的殖民历史一样,它们也无法摆脱被殖民的目光。这可能也是为何另一位在英语世界成为经典的,出生于斯里兰卡的作家迈克尔·翁达杰一直将故事设置在其他地区,而不是斯里兰卡。直到2000年,他才在《安尼尔的鬼魂》中讲述了斯里兰卡内战的故事。其实,虽然中国和南亚有着很大的文化差异,但在文学中,我们可以从南亚作品里读到许多值得在当下思考的问题。例如,在西方现代文明和全球化中,如何处理遗留的传统文化;近代落后于西方的深层原因;在世界语境中寻找定位等等。中国和南亚地区也同样有着在西方入侵中被迫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型历史,贫富差距和性别问题也是共同的议题。如果能更多阅读有关南亚现实的文学作品的话,相信也会对我们思考中国的现实问题提供很大帮助。

  整理撰文/新京报记者宫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