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法国大革命为主题的油画。


《暴力与反暴力:法国大革命中的恐怖政治》
作者:(美)谭旋
译者:黄丹璐
版本:汉唐阳光|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9年3月


《法国大革命反思录》
作者:(英)埃德蒙·柏克
译者:冯丽
版本:江西人民出版社
2015年12月


《法国大革命前夕的舆论与谣言》
作者:(法)阿莱特·法尔热
译者:陈旻乐
版本:文汇出版社
2018年3月

  今年是法国大革命爆发230周年,当我们想到中国乾隆年间或日本德川幕府时期,会觉得那是在很远的古代,但提到同时期的法国大革命,我们却会感到离现代很近。1789年爆发的这场大革命推翻了法国君主制,它所宣扬的自由、平等和博爱的口号,席卷了整个欧洲大地,并且影响了现代世界历史。由于雅各宾派后期的恐怖统治,最终导致了革命失败。尽管如此,巴黎民众攻克巴士底狱的7月14日,迄今仍是法国的国庆日,而马赛民众向巴黎进军所唱的进行曲,迄今仍是法国的国歌。

  法国大革命是一场影响深远的历史大事件,从十九世纪起,许多历史学家都曾试图描述和解读它,产生了基佐、梯也尔、米涅、托克维尔和伯克等名家名著,甚至狄更斯、雨果、托尔斯泰等文学家也在作品中思考它。到了二十世纪,历史学家更多是从“形势”或“观念”两方面解释革命中的大众暴力,前者强调外敌入侵和反革命浪潮的兴起,后者强调卢梭“公意”理论的乌托邦影响。

  “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二十一世纪以来,历史学家又试图对法国大革命做更细致的实证研究,美国学者谭旋的《暴力与反暴力》便是这方面的一部力作。

  按照作者的说法,此书是从宏观上解读从革命伊始到罗伯斯庇尔统治结束这一时期内的主要事件,并着眼于领导层内部暴力文化的兴起及革命领袖与普通民众对此的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书中采用了大量手稿和文件,如议会记录、报纸和宣传册等资料,尤其是采用了当时普通人的信件和日记。

  这些普通人中有男性和女性、平民和贵族、巴黎人和外省人,有议员、地方法官、出版商、商人、退休人员、官员妻子和士兵。他们大都热诚拥护革命,有的倾向君主立宪派,有的倾向吉伦特派,有的倾向山岳派。此书反复引用了其中四个人的书信,他们都属于支持雅各宾派的中产阶层,即地产代理人约瑟夫·科尔森、出版商尼古拉·吕奥、妇女积极分子罗莎莉·朱利安和数学教师吉尔贝·罗默。

  此前的大革命研究采用的第一手材料主要是回忆录,由于这类著述都是事后叙事,已经是带有后见之明的事件重构,而亲历者的书信则是处于现场的语境中,他们无法预知形势的发展,其言论或许不能反映那个时代的全貌,但无疑表现了亲历者的观感和情绪,因而对于研究当时人的心理状态,探讨革命的成因及恐怖政治的出现,显然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

  法国大革命的导因是财政和金融危机,增加税收导致第三等级与僧侣、贵族集团的矛盾激化。十八世纪末的经济繁荣并没有给普通民众带来财富,反而让他们加深了不安全感。这种焦虑在革命前就已经表现出暴力倾向,各地因粮食价格上涨不断发生抢劫事件,巴黎的暴力倾向更是明显,“整个城市被戾气笼罩,任何琐碎的原因都可能成为攻击整个统治阶层的导火索”。

  但至少从当时人的书信看,大革命的爆发是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第三等级反对贵族和僧侣的特权,但仍然拥护君主制。为了反击贵族和僧侣集团的抵抗,巴黎市民于7月14日攻占了巴士底狱,接下来废除了领主特权,颁布了《人权宣言》,对此吕奥写道:“我们都将是新人。”朱利安则用“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来赞颂人民。所有人内心都充满欢乐和惊喜,相信每个公民从此都享有平等权利。

  然而,人人都是兄弟的观念很快就破灭了,对旧制度和特权阶层的仇恨导致群体性暴力事件频发。第三等级仍在主导着革命,但越来越多的城市工人、妇女和农民也参与进来,他们的激进诉求甚至使革命发起者感到震惊。吕奥写道:“仅凭借自由二字,人们就可以在广大农村烧毁房屋、城堡和村镇。”代表着底层的街区议会和国民自卫军连队越来越不受国民议会和市镇政府的约束,成为强大的政治力量。

  今天看来,无论是保王党的斐扬派,还是由雅各宾派分裂成的吉伦特派、山岳派,最初都是支持1789年的革命的。但法国大革命的一个特点就是,基层比上层激进,民众比政治家激进,农村比城市激进。既然“公意”代表不可置疑的正当性,不同政治派别为了迎合民众,只能竞相表现激进,而相对保守温和的一派最终都会落败。

  从法国革命的整个进程看,没有一个行动是事先安排好的。从三级会议到国民议会,再到立法议会,再到国民公会,最后建立巴黎公社、救国委员会和公安委员会,每一个事件都是民意在推动,每一个新的机构都是在否定前一个机构,而所有人都受到形势的操纵,“形势比人强”这句俗语在大革命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激情和恐惧给暴力带来“合法性”

  正如作者所言,整个大革命期间,对变革的期望总是与恐惧和焦虑相结合,害怕革命带来的混乱,害怕特权阶层的报复。阴谋论开始盛行,例如罗默就相信,所有事件背后都是由渗透到内部的敌人策划的。吉伦特派领袖布里索认为,最大的敌人是伪装成自己人的阴谋家,他们都自称是爱国者,互相攻击对方是叛徒,将对贵族和僧侣的仇恨转移到彼此身上。

  旧制度倾覆的危机和无政府状态让人们感到恐惧,当时的重要现象是谣言盛行,对处于危机社会中的民众来说,这种即兴新闻最容易产生影响。正如历史学家布洛赫所说:“我们很容易相信我们需要相信的东西。”谣言在传播过程中会篡改得面目全非,传播者试图通过夸大危险来合理化自己的恐惧。许多消息都是夸大的,科尔森沮丧地写道:“消息与谣言混合在一起,毫无疑问这是不真实的。”恐惧源于谣言,而谣言又引起动荡,进一步撕裂了社会的信任纽带。

  激情和恐惧给暴力带来了合法性,罗默在信中写道:“理性也许需要恐怖相伴。”恐惧和不安全感也促进了鼓励告发之风,斐扬派领袖米拉波认为告发他人在专制时期是令人厌恶的,但在革命危机时期却是一种美德。只要是为了国家利益,告密即使不属实也不会受到追究,发展到后来,爱国者之间也开始互相告发。

  许多人为了避免被告发,往往先发制人地告发邻居。这种产生于社会基层的相互告发形成了恶性循环,预示了1793年至1794年间的制度性恐怖。在1789年夏天,科尔森与友人的通信中就首次提到“推翻国民议会和袭击巴黎”的阴谋,吕奥在家书中也推测王室推翻议会的阴谋。在地方上,贵族被软禁在私宅中,不服从管理的教士被迁出教区,甚至囚禁他们,哪怕他们从未参加过政治活动。

  1791年6月国王的出逃未遂,更加使民众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恐惧,认为如果出逃成功,革命将归于失败。当1792年8月民众攻占杜伊勒里宫,宣布废除帝制,成立国民公会和巴黎公社后,朱利安在给丈夫的信中写道:“公意从现在开始将成为统治首都的开明暴君。”随后就发生了民众冲进监狱,自行处死囚犯的事件,而无论是吉伦特派还是山岳派成员,都对此表示支持,认为这是必要之恶。

  1793年1月21日,国民公会投票赞成处决路易十六,这成为暴力文化的一个关键先例,在根本上消除了国民观念中政治暴力的边界,科尔森对未来感到焦虑,但仍怀着一种历史感写道,此事将“回荡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回荡在时间的尽头。”马拉的遇刺让仇恨和恐怖愈演愈烈,一位雅各宾派的发言人声称:“是时候让恐怖成为时代的新秩序了。”随后通过的“嫌疑犯法令”规定,凡是不能证明自己具有公共精神的人都可以被视作嫌疑犯,在1793至1794年恐怖最盛期间,巴黎和各地被处以死刑的人数高达四万人以上。

  推翻帝制后,爱国者对革命内部的敌人产生恐惧,进一步加剧了对恐怖统治的狂热。临时组成的法庭判决的结果要么是死刑,要么是无罪。正是因为对内部敌人的恐惧使吉伦特派的布里索、佩里昂、罗兰夫人等人走上断头台,也是因为对恐怖的恐惧使山岳派的丹东、罗伯斯庇尔、圣茹斯特等人走上断头台,而所有人在临刑前都表现得很勇敢,沿途高唱爱国歌曲,观看行刑的民众则高喊“共和国万岁!”

  他们都渴望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世界,支持自由、平等和博爱的理念,但最终却互相迫害,正如支持山岳派的吕奥在书信中写道:“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儿女。”一如作者所言,此后的督政府、执政府和法兰西帝国都将在政治生活中诉诸暴力,其遗产一直延续至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

  法国错过以自由立国的时刻

  本书作者采用了一些新的文献资料,尤其是当时亲历者的个人书信,对于想要深入了解法国大革命的读者,此书提供了大量翔实的历史细节,其中不乏颇有见地的观点,如作者通过对地方暴力的描述,不认同托克维尔的一个结论,即旧制度与革命晚期的中央集权存在着连续性,而是强调1789年至1793年之间的中央与地方的分权特征,它导致了一种不确定和不信任氛围的出现。

  但是,由于民间资料的搜集难度很大,此书未能由资料建构起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作者基本上是将文献资料安排在一个既定的历史框架下,作为宏观叙事的补充,由于作者基本上秉承主流的法国大革命史观,如选择的四个主要样本都是支持雅各宾派的爱国者,因而此书给读者提供了一些新的资料,却很难说提供了一种新的观点。总的来说,此书的研究方法仍然是从“形势”方面解释暴力的理路。

  如果说作者试图在全书贯穿一种新观点,那就是在回答国民议会和民众为什么会选择恐怖统治的问题上,将暴力的发生归因于某种群体性的恐惧情绪,由害怕王权复辟一步步发展到害怕内部敌人的阴谋,作者引用的书信资料中大都是愤怒、悲痛、欢呼、焦虑、憎恨以及巨大恐惧之类的情绪性内容,尽管这些写信者都是伏尔泰、卢梭的信徒,但几乎没有人在信中表达自己对形势的冷静思考。

  作者试图告诉读者,启蒙运动的自由、平等观念已成为法国社会共识,使得大革命的发动者深切同情平民的生活状况,他们热爱自由、平等,称颂宽容、公平正义和人民主权,并对于将昔日的战友送上断头台感到痛苦和震惊,而民众也都是善良和高尚的个体,但他们最终却由于恐惧而选择了暴力的政治文化。

  也许这正是历史的实情,此书使我们了解到当时人的心态,并且得出一个印象,法国大革命是一场激情多于思考的历史运动,充满戏剧性情节和复杂情感,在各种事件发生时,多数人往往是出于自我保存的本能做出反应,为了拯救大革命,精英们不得不极力迎合民众的激进诉求,将大革命推向他们未曾预料到的轨道。

  但是,仅凭当事人书信中透露的焦虑和恐惧情绪,人们仍然无法理解追求正义的初衷最终是如何和恐怖统治结合起来的。换言之,作者没有在“公意”和暴力的关系上进一步寻找文献资料,做出更加令人信服的分析,这不能不说是本书的一个缺憾。

  实际上,此前许多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了令人瞩目的结论。因此,要想了解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还需要阅读伯克、托克维尔和阿伦特等人的著作。托克维尔早已指出,大革命的暴力结局是因为民众为了平等而忘记了自由,阿伦特同样指出,法国大革命之所以会失败,原因在于最初的“自由引导人民”变成了“平等引导人民”,这导致法国革命者采取了蔑视法治的态度。

  两千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就曾指出:“一旦法律失去其权威,平民领袖就应运而生了。平民大众合成了一个单一的人格,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民众并不是作为个人执政掌权,而是作为众人的整体。”由于本书作者注重恐惧的作用,未能强调“公意”也会导致法治失范,所以他虽然反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政治,但对民众暴行却没有表示谴责,而只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为何能同时存在于革命者身上?当现代人处于同样的情境中时,是否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罗伯斯庇尔临终前说道:“我们将会逝去,不留下一抹烟痕,因为,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这句话的前半句是错的,罗伯斯庇尔本人已经名垂史册,但后半句却是对的,当法国大革命在绝对平等的名义下,最终以民众的意志取代法律时,它就错过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