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李夏恩


“如果你曾在北京城墙上度过秋季里风和日丽的一天,你绝不会忘记那绮丽的景色——明媚的阳光,清晰的万物,以及和谐交织起来的五彩斑斓的透明色彩。”


这梦幻仙乡的景象,有谁会不为之所倾倒?尽管对世居斯地的老北京人来说,这般美景朝夕相对,早已司空见惯,无甚奇怪。但对那些不远万里慕名而来的探访者来说,当这座中国最宏伟辉煌的都城在他的眼前展开时,无异于桃源仙境的入口豁然洞开。就像20世纪初来华的瑞典汉学家喜龙仁(Osvald Sirén)站在城墙上俯瞰的那样:“欣赏那目不暇接的奇妙景致:掩映在万绿丛中、黄色屋顶熠熠生辉的故宫和庙宇;覆盖蓝色和绿色琉璃瓦的华美宅邸;带有前廊的朱红色房屋;半掩于百年古树下的灰色矮小平房;横跨有绮丽牌楼的商业繁庶的大街,以及一片片有牧童放羊的开阔场地——城内种种景象,无不尽收眼底。”

  

北京确实拥有一种触动人心的力量:数百年时光将一幕幕历史活剧刻进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之中,厚重的宫门和宏伟的殿堂沉默地诉说着它不容僭越的肃穆庄严;但阳光下土路蒸腾起的浮尘,又勾勒出一个个市井庶民喧嚣熙攘的寻常生活,独门小院里的鸡犬之声细叙着平易可人的温情冷暖。两种看似迥若泾渭的文化在这座城市里却息息相通,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两种文化浑然一体的气息——想要将它精准地描述出来,显然就像是用手抓住风中飘散的香气一样,是一桩不可能完成却极具诱惑力的任务。

  

《紫禁城》,伊丽莎白·基思绘。


长久以来,用文字捕获北京独有的魅力,一直是文人们锲而不舍的追求。从刘侗是《帝京景物略》到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从孔尚任和他的诗友们唱和的《燕九竹枝词》到夏仁虎的《旧京秋词》,为了描绘这座城市,文人们绞尽脑汁抛掷辞藻,但却仍然难以填满这座城市魅力满满的无底洞。夸张和想象和绚烂的譬喻反而更为她增添了难以言喻的梦幻色彩——这种梦幻色彩越是浓重,就越难以用言辞来形容。

  

就在这时,现代摄影的到来,为描述这座城市提供了另一种方式。与文字不同,摄影是直观的产物,它就像一把裁纸刀,将这一刻的景色裁切下来,变成一幅永久的画作。这一刻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一枝一叶,一屋一瓦,一颦一笑,即将开始的奔跑和行将结束的谈话,脸上浮现的某一个表情,等等。瞬间被凝固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但被压缩在瞬间的故事也像琥珀中的蝴蝶一样被保存下来,但你凝视它时,目光仿佛穿越时空直接被引领到照片拍摄的那一刻。无需语言,只需注目。

  

中国的画家们也曾描绘过这座城市的风情。譬如乾隆时代宫廷画师徐扬绘制的《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图卷》和《京师生春诗意图》,这类奉旨之作虽然画工清丽,力求精巧,却在命题作画的框架下刻意营造出的繁华盛景,千人一面。像周培春这样的民间画师,对日常生活的勾摹虽然妙趣横生,充满了质朴的活力,但画铺营运的商业气味,多少压抑了画家追求多样性的可能。寄情山水的文人画家,又对世俗风景兴趣缺缺。因此,这反而让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找到了施展才华之地。

  

《颐和园》,怀特兄弟摄。


赫伯特·怀特(Herbert White)和他的胞弟詹姆斯·怀特(James White)就是诸多带着幻梦来到这座东方古都的诸多摄影家中的两员。1922年,他们第一次来到北京,就被她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怀特兄弟将手中Graflex相机运用得出神入化,明媚的光线和优雅的线条,打造出一种欢快悠扬的节奏感。善于捕捉细节的艺术眼光与北京浑厚优雅的气质相遇,造就出了一部堪称摄影经典的《燕京胜迹》(Peking the Beautiful)

  

这部于1927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摄影集,共收录70张照片,其中58张为黑白照片,使用凹版印刷方式印制,保证它的细节纤毫毕现,另外12张则用手工上色,以宛如绘画的方式,将这座城市的丰富多姿的色彩原原本本展现在读者眼前。即使是九十多年后重新翻看这些照片,仍然会对那扑面而来的亮丽色彩和蕴藏其中的历史气息所深深触动。就像怀特在前言中所说的那样:

  

“无论是漫步于紫禁城的庭院、金銮殿,还是坐在泛着涟漪的颐和园湖畔,我们这些第一次来北京的朋友都不会感到彻头彻尾地迷失其中;而那些已经来过北京或是在她神秘怀抱中生活的人,可能会借此回忆起那些追寻红墙内外的浪漫和冒险的快乐时光。”


怀特兄弟《燕京胜迹》原书封面。 


如果说怀特兄弟的《燕京胜迹》是带有个人旨趣的艺术经典,那么喜龙仁的《老北京皇城写真全图》则体现出一位享誉国际的学者对这座古都的深入思考。就在怀特兄弟初来北京为这座城市所深深倾倒时,喜龙仁也开始了一项对北京的深入实地考察,来研究和拍摄北京城内和郊区的皇宫建筑。这次考察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获得了其他在华外国人所不曾享有的待遇。民国现任的总统和前清逊位的皇帝都给予他前所未有的热忱帮助。内务部给予他官方特许,让他得以拍摄作为总统办公地的中南海,末代皇帝溥仪则亲自陪同他参观了紫禁城内廷的许多建筑。根据前清皇室与民国政府的约定,这里仍然是皇室的寝宫,几乎很少有外人踏足于此,直到两年后,末代皇帝一家被占据北京的军阀冯玉祥以革命之名赶出皇宫,被改造成故宫博物院的内廷才向外界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我得以拍摄了大量皇宫建筑的照片,这些建筑此前从未或很少被人拍摄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照片将会变得越来越珍贵,因为这些建筑要么会风化腐朽,要么会毁于大火,要么会因年久失修而废弃。”喜龙仁所拍摄的北京皇城正是充分显示了一位学者的责任心。因此,追求优雅和精致的艺术性必须要让位于学术的严谨和精准。就像他所拍摄的天安门前的华表,初看起来,构图如此粗糙,甚至没有遵循中心和平衡的摄影原则,华表看起来明显向一边倾斜。但如果带着学术的眼光来审视它,就会发现它的构图是如此精心设计。非常准确地勾勒出华表的轮廓,每一个细节都没有与后面的背景所混淆。拍摄的角度也恰到好处地标明了它的位置以及与身后建筑物的对比比例。足够细致的人还会注意到华表下方石板铺设的方式,可以想象,倘使有一天,这尊华表真的像喜龙仁所悲叹预言的那样消失在历史的风尘中,那么凭借他所拍摄的照片,我们仍然可以还原这件高贵而优雅的建筑物。

  

《万寿山排云殿与佛香阁》,喜龙仁摄。


喜龙仁用相机在呼啸而过的历史之风中,捕捉这座城市经得起严格学术考证的真实面貌。伊丽莎白·基思则是带着好奇的目光寻找这座城市的个性和气质。1923年冬天,这位年轻的英国女画家刚来到北京,就被窗外一个奔跑过去的身穿虎皮衣服的小孩儿吸引住了。这是她与这座古老城市的第一次邂逅。老虎在西方人眼中,本是一头代表暴力和威猛的凶手,但在这座东方古老的都城中,它却被驯服了,披在一个小孩子身上,显得如此谐趣可爱。她知道了老虎在中国不仅是百兽之王,也是一只瑞兽,一个标注时间的属相,还是一个孩子手中心爱的玩具。

  

她越是深入其中,就越感到这里是一座东方之美的迷宫,让她陷入其中,每一个细节似乎都蕴含着无限的寓意。尽管描述这座古老都城的美时常让她感到无能为力,但当她拿起画笔,面对着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那些丰富的色彩便会不由自主地从笔端淌出,在画布上晕染成一幅幅令人动容的景致:清晨温煦薄阳中,金黄色琉璃瓦和朱红宫墙下安逸的行人,是正午市肆叫卖喧嚷的人群,是黄昏微雪中撑伞走过胡同的妇人,是被暮色染成深青的静穆肃立的城墙。

  

时光为这座城市饱经风尘的容颜涂上了姿彩,从遥远的过去开始,日复一日,将北京抟塑成如今的模样。无论她在每一位慕名的来访者眼中究竟是何形象,但就像喜龙仁所说的那样,只要你在城墙上度过风和日丽的一天,你就无法忘记那和谐交织起来的五彩斑斓的透明色彩。这些色彩共同描绘出这座城市真正的精神气质,那就是:祥和。


《黄昏中的城墙》,伊丽莎白·基思绘。


作者丨李夏恩

编辑丨李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