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M.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南非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翻译家,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也曾两次获得英语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他经常在作品中与欧洲经典小说家进行对话。例如,在小说《福》中对《鲁滨孙漂流记》的解构,在《彼得堡的大师》中,让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主角。2002年,库切移居澳大利亚,并加入该国国籍。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迪米特里·费奥多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耶稣的童年》
译者:文敏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年3月
【在第一部《耶稣的童年》中,西蒙带着陌生的孩子大卫来到新的国度,与另一位陌生女子伊妮丝组成移民“家庭”。两个成人与大卫并没有血缘关系,也并非情侣,却承担起了父母的角色,帮助性格偏执的大卫在移民世界的残酷法则中成长。】


《耶稣的学生时代》
译者:杨向荣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7月

  作为“耶稣”三部曲的第二部,《耶稣的学生时代》的主要人物没有变,仍旧是大卫,伊妮丝和敦厚宽容的西蒙三个人。故事的地点也是一个移民安置点。为了大卫的教育,西蒙和伊妮丝两个大人在互相配合着努力承担着父母的责任,尽管他们并非大卫的生父生母。机缘巧合,当地比较富有的三姐妹答应资助大卫教育,这样大卫得以到一家舞蹈学校学习跳舞,感受生命的美感。这个舞蹈学校也就成为该小说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场景,这家舞蹈学校的校长、教师和校工则是新出现的一组重要人物。

  迪米特里的罪行

  与前一部《耶稣的童年》一样,库切在《耶稣的学生时代》中仍旧在探讨教育与人性这两个重要的问题,但是他的展现方式要更加复杂。其中一个带着很大争议的人物就是校工迪米特里——杀害了舞蹈学校校长妻子的罪犯。

  不知道看到迪米特里这个名字的时候,读者是否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在那本书中也有一个被指控杀父的人物——迪米特里。这个人物名字的选择对库切而言应该不是偶然的。在1994年,库切曾经以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为主人公,创作了他的第7部小说《彼得堡的大师》。在学术研究中,库切论文集《陌生的海岸》(stranger shores)中也收录了一篇介绍巴赫金如何用复调理论来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论文。他认为,“复调小说”的理论是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提出的一种文本分析理论,认为对话概念的优势在于“没有主导的、中心权威的意识,因此不会有任何一方声称是真理或权威,有的只是争论的声音与对话”。《耶稣的学生时代》中,关于迪米特里的罪行讨论,库切也采用了这样的方式,作者近乎中立地描述人们围绕迪米特里杀人案发出的各种声音与反应。

  爱是充满搏斗的空间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大法官,说过这样一句话:“美这个东西不但可怕,而且神秘……围绕着这事儿,上帝与魔鬼在那里搏斗,战场便在人们心中。”这个判断也适用于《耶稣的学生时代》中的迪米特里。两部小说中的迪米特里都是那样荒唐、粗鲁和令人憎恶。读者大多不能接受这样的反差:明明安娜在情感上和身体上都已经接受了迪米特里,为什么这个像阿西莫多一样的人要杀死女神一般美丽的安娜。

  小说中给出了些许答案。正是因为被安娜的美所震撼,迪米特里感到如此自卑,以至于失去自持。迪米特里是这样描述安娜和他自己的:“她是美女,真正的美丽,实实在在,从里到外。如果把她拥入怀中,我应该感到非常自豪。但是我不是的,我感到羞耻。因为像我这样的一个丑陋的、危险且无知的蠢物根本配不上她……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的不对劲。美女和野兽。”当美女和他共享情爱的激情时,他突然觉得在那个高潮时刻如果卡住美女的脖子,也许能让她知道一下爱是什么?到底谁是主人?就这样,他掐死了安娜。这再一次例证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出现的观点——美是如此可怕而神秘的东西,会引发人内心中的兽性。美与丑,爱与恨是两对极为复杂的对应物。

  为不可预测的行为赎罪

  除了在感受“美”的影响力这一问题上,库切尝试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在发生的对话,那就是对人性的表露与基本需求的探究。库切小说中的西蒙一直在重复的观点:我们都会犯错,有的时候我们不能预见到我们行为的后果。迪米特里杀死安娜是犯罪,但从故事的描述看,他是激情犯罪,当他做出犯罪行为时,他没有预料到安娜的死亡。而他本人一直是懊悔的,所以他向法庭强调自己是有罪的,要求通过去盐矿做苦力来赎罪。库切的小说中彰显着他的理想帝国是没有死刑的运行标准,尽管迪米特里犯了杀人罪,但是法律当局对他的惩罚是要么被收到精神病院治疗,要么去盐矿挖盐。而迪米特里选择做苦力的方式来赎罪。

  在《耶稣的学生时代》中,西蒙反复对大卫强调:人会犯错,犯错的人也会后悔的,因为人都有良知。比如在故事开始处,大卫的一个玩伴用石头打伤了一只鸭子。大卫对此非常愤怒,这时候,西蒙教育大卫要尝试理解本吉:“我不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像其他时候男孩子扔石子一样。他并没有出于本意就要杀死鸭子。当他看到鸭子那么美丽的生命体被他的行为毁掉了,他懊悔和悲伤了。” “他扔石头了,但那并不表示说他心里真的想要杀死那只鸭子。我们并不总能预测到我们行为的后果——特别是我们还年轻的时候。”西蒙是一个成熟的教育者,通过多个实例反复教育大卫理解人性的真相。所以,他对本吉杀死鸭子的评论完全可以类比于他对迪米特里杀人案的评论——我们会犯错,我们并不是可以完美预测行为后果的神人。是啊,我们都是凡人,凡人会犯错。如果我们真的领悟这一点,能够直面我们所犯的错误,我们才不会躲避和诡辩,才有改过自新的可能。在这里,笔者突然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大卫问西蒙:“你认为犹大出卖了耶稣以后,他后悔吗?”西蒙、或者说库切的回答一定是:“他是后悔的。”库切与他的人物西蒙都相信人类的良知。

  不能施爱是一种痛苦

  在耶稣系列的小说中,有一个情节是许多读者可能不理解的,那就是西蒙和伊妮丝不是大卫的亲生父母,但是他们认真地承担父母的责任。如果想找到答案,可以借鉴《卡拉马佐夫兄弟》,其中,长老说:“不能施爱的痛苦便是地狱。”在异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蜷缩到自己的套子里,不想与外界有更多的接触。但是每个个体的内心深处都会渴望着成为一个有爱的能力的人,从这点上看,抚养大卫成长这件事情本身给了西蒙和伊妮丝施爱的机会,让他们两个人从中找到生活的价值。

  尽管库切在小说中,对迪米特里的案件表现出尽量中立的态度,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安排西蒙做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情。因为迪米特里杀人案,舞蹈学校关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它重新开学的时候,作为监护人的母亲伊妮丝不同意大卫继续在那里学习舞蹈。但是西蒙却来到学校,他说尽管大卫不会在那里上学了,但是他愿意接着做迪米特里的那份工作,并希望学跳那种能感受到美的舞蹈。小说的结尾处,旋转着舞动着的西蒙看到“地平线处,第一个星星开始升起。”

  荒诞吗?想想《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对阿辽沙说的话:“这大地太需要荒诞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诞之上,没有它,这个世界也许一无所有”。其实,小说的这个结尾也不荒诞,因为,在耶稣文化背景之下,星星是“爱”的象征,而西蒙一生苦寻的就是“爱”。

  □王敬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