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
美国诗人、小说家、后垮掉派代表作家,反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偶像。小说代表作为《在美国钓鳟鱼》《在西瓜糖里》。1984年9月,布劳提根于加州家中自杀身亡。


《布劳提根诗选》
作者:(美)理查德·布劳提根
译者:肖水 陈汐
版本: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9月


1965年,垮掉派作家们最后一次聚会,布劳提根身在其中。

  编者按:美国有不少酒鬼作家,也有不少写作奇迹。布考斯基也许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嗜酒、潦倒、底层、诗歌,一个看似不洁的复杂体,也是一个纯真的结晶体。布劳提根和布考斯基有相似之处——不幸的童年、酗酒、诗歌——所处文化背景也大致相同,两相对照,我们可以从中发现这些相似之处,但更重要的是两者之间的差别,这差别,映照出他们本身内在的不同。

  来自底层的边缘人物

  一个夏天,三岁的查尔斯·布考斯基随父母从德国搬到美国。二十几岁闯入文坛失败后,他“一手拿着酒瓶,一面注视着人生的曲折、打击与黑暗……”很多年这样的生活之后,他开始写诗,后来被称作“洛杉矶的惠特曼”。我记得惠特曼说过,“必须有伟大的读者,才可能有伟大的诗歌。”诗歌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在我看来,布考斯基写诗时似乎没这么想过。莱昂纳多·科恩曾说布考斯基“把每个人都拉到地面上,甚至是天使”。比如,他在一首诗里写道“做个诗人很简单/做个男人/很难。”他如此看待诗人,并且只在大醉时陷入暴躁的漩涡,这种情绪凑巧被文字翻译出来,就是他的诗——从来没有想过读者。长达10年的动荡人生伴随酗酒,让他和很多写作明星,如凯鲁亚克、塞林格一样,成了部分读者眼中的“坏天使”形象。有时,这部分读者憧憬他的生活态度:“每一个人,我想,都有自己的怪癖。但是为了要保持正常,符合世界的眼光,他们克服了这些怪癖。因此,也毁掉了他们的异禀。”

  2000年前后,有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美国诗人理查德·布劳提根,走入了我的视野。他写诗的态度是——

  前几天,一个朋友来我家

  读到我的一首诗。

  今天他又跑回来,要求再次读读

  那首诗。他读完以后,

  说:“这首诗让我想

  写诗。”

  (《嗨!就是为了这个》)

  有消息说他被誉为“20世纪50年代的垮掉派运动与20世纪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之间的桥梁”。每次一提到“垮掉派”,我就禁不住担忧他们的生活。

  布劳提根也是一个酒鬼、一个偏执狂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患者、婚姻失败者……在短暂快乐和长期困顿之间是长长的忧愁。

  你偷走死亡,因为你已感到厌倦。

  旧金山的电影里,你已经找不到

  任何乐趣。

  (《死是一辆永远停泊的美丽的车》)

  中国读者几乎是不经意间得到了他们。那种“一闪即逝”,预示着他们与社会一开始的紧张关系里就包含着断裂……至少,他们让我这个相隔这么遥远的中国读者知道,曾有这么两个带有酒鬼和 “失败者”标签的人,写出了这么好玩的诗。他们来自底层,我们能在那种轻松的气息中换了一口气。再看那些颓废、浪荡的人物,宛如在身边人——伴随着简单的口语记录(发泄)着某种感受。

  布考斯基这个家伙的诗,充满怨气,毫不遮掩。其实,这也是他对现有生活做过尝试之后的选择——

  我见过的没人逃脱。

  我见过一些伟大

  著名的人物,他们也没能逃脱

  因为他们只是伟大、著名在

  人类之中。

  我也没有逃脱

  但我没有屡屡尝试

  失败。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诗是表达,除了文字性格的共性之外,其他都需个人体会。还有就是英语诗歌,翻译一遍,还是不是诗的意思?那个意思和我们隔着文化、生活的鸿沟,我们能感受到地,最不可靠的就是其语言魅力。这样也好,只需去读核心,读这个诗人话里话外要说的东西——

  我常常喝醉酒

  把正在响着的收音机

  扔出窗户,当然

  它会砸坏玻璃

  而收音机在下面的屋顶上

  依然响着。

  我对我的女人说

  “啊,多么了不起的收音机!”

  布考斯基在大部分人回避虚伪的生活时,迎头而上,扔出“正在响着的收音”——内心的隐喻,“收音机”带着他的话,即使是落在屋顶上,也“依然响着”。

  精神来自海明威

  2013年的时候,我一次性读过两部布考斯基的小说,短篇集和处女作小说。

  短篇集《苦水音乐》渲染了一种沉沦的激情。另一本处女作小说《邮差》的重复感更明显。他的小说像一段接一段的巷战,耗时又疲劳。

  “生活令他愤懑,他对自己充满厌恶。”还是布考斯基自说自话更精练。要知道在布考斯基的生活,或者说他笔下的那个世界里,总是苦水尽尝……神秘、危险、富有吸引力也惹人发火。每当你兴冲冲想走进去,他就会一摆手,严肃地告诉你:“Don't try”刻在布考斯基墓碑上的,也是这句话。

  本以为,作为“失败者”的布考斯基会死于某种更激烈的方式。尽管,酗酒也是一种自杀行为。他最后死于白血病。

  布劳提根在这点上,更符合大家的想象。

  是在1984年9月末的一个凌晨四点左右,他在旧金山波利纳斯梯田大道6号的二层阁楼上醒来,宿醉之后他去厕所方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扭头扫了一眼日历。时间还这么漫长!他不想等到醒不过来的那天了,于是把上满六发子弹的镀镍左轮手枪插进了嘴巴。更深刻的死因已无人知晓。他的朋友菲利普·迪昂在他死后写过一篇纪念文叫《热爱生活的一个理由》——“布劳提根是热爱生活的一个最好的理由,当我走进对面的房子里,他冲我咧着嘴笑的时候,我差点激动得哭出声来。”布考斯基说过:“对我而言,生存,就是一无所有地活着。”两人的生活态度表明他们对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是更深刻)认识。

  早在2013年左右,我就读过一遍《理查德·布劳提根诗选》。他的骨子里很清淡,和布考斯基在精神本质上是相似的,但他显然更奇妙、小巧一些,也更软弱一些。我一直觉得他们的精神同源都来自海明威。那个看上去很强,不允许被打败的男人。事实上,他们早已“失败”,于是走向颓废、虚无。

  布劳提根的诗一般都是“对话体”,和爱人和女友说情话。

  太好了

  在清晨醒来

  一个人

  不必在已经

  不爱的时候

  跟谁说

  我爱你

  (《情诗》)

  可以确定布劳提根是一个拥有巨大爱念的人,他爱着那些在爱情与社会中,偶然失去的人。诉说对象,都是爱的另一方。

  去年,我为《南方周末》提名年度好书时,曾推荐过他的小说《在美国钓鳟鱼》:

  理查德·布劳提根把人物写得随性,又有点丧,把环境写得野生,又有点动荡。人与环境的关系组合出的效果,离奇而神秘。离奇而神秘是一种特殊气氛。这本字数不多,意境复杂之书,人像一堆忍受人间规则的小动物可不行。人,渴望成为人以外的存在。

  布劳提根写出了时代之下的人及爱的渴望,也写出了一个事实:我们的阅读从未离开过时代、社会的影响。

  从诗人布劳提根到布考斯基的诗歌里,读得出20世纪美国社会的低俗与自由、颓废与迷惘。他们的作品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文学意义之外,在有趣的故事和闪光的句子之间,折射出一个社会的影子,或者时代面前,内心的爱和怕;并且用不取悦的态度去书写,面对这个世界赐予的一切,都像等着一个人到来,布劳提根写道:“我要用这首诗,给她一个惊喜。”

  □唐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