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德国泽登沼泽,取自17世纪马托依斯·梅里安所绘的版画。


《征服自然:水、景观与现代德国的形成》

作者:(美)大卫·布莱克本 译者:王皖强、赵万里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9年10月

  今天的莱茵河,山水相映,航运畅通,两岸的德国城镇独有风情。在这风光旖旎之中流连忘返的行人,大概想象不到,一个多世纪前,莱茵河所经之处竟是一片沼泽纵横、泛滥频繁的梦魇之地。历史的今昔对比,让我们不禁发问,到底是什么力量驯服了莱茵河?事实上,对莱茵河的驯服只是过去两百多年来德国人改造自然环境、拓宽生存空间的历史画卷中的一个片段。

  哈佛大学欧洲研究中心的大卫·布莱克本教授,在《征服自然:水、景观与现代德国的形成》一书中,从环境史的角度,描绘了18世纪以来德国人改造水文、移民垦殖、与自然相生相克的历史场景,将铁与血交织、战争与和平交替、诗歌与枪炮交响的德国历史,置于河流、沼泽、海湾、运河、水坝等实际的地理环境之中,为我们生动地展现了现代德国之地理景观的形成过程,揭示出德国地理变迁与德意志民族历史之间的交互影响。

  人与自然互动的历史全貌

  布莱克本认为,仅专注于文献研究并不能发现人类历史,空间和时间都是历史的基本要素,“总会有一个时间点具备切实可感的空间。”

  在书中,他试图克服“俯瞰”这种只见轮廓全景、不见地面上生活之人的视角,力求靠近真实的历史。在其笔下,无论是默默无名的农民、河工、渔民、淘金者和垦殖移民,还是名垂青史的工程师与王侯将相,都出现在“水的战争”场景之中。人类活动既改变了自然环境,也受困受惠于自然环境的变迁。他借助植物学、动物学和生态学的研究成果,将生物多样性、生态系统的平衡与失衡等都纳入了研究视角,以尽可能地呈现人与自然互动历史的全貌。

  本书是一部空间维度的德国史,用六个章节详细介绍了德国地理景观的改造与变迁,所选案例东起奥得河西岸的奥德布鲁赫沼泽,西至纵贯德国南北的莱茵河,北达北海沿岸的亚德湾,还有遍布各地的水坝区域。在东欧的普里皮亚特沼泽,化千里泽国为万亩良田的拓荒垦殖,不仅唤醒了德意志人的民族意识,甚至还助长了德意志人的种族偏见。本书还探讨了战后两德所面临的经济建设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尖锐矛盾,以及它们所选择的不同道路。

  从驾驭自然管窥人类统治实质

  “从人类对自然的驾驭,可以管窥人类统治的本质。”普鲁士征服奥德布鲁赫沼泽的历史即是例证。对普鲁士王国而言,改造蛮荒之地、解决河堤之患,既是吸取三十年战争的历史教训,也是出于开拓土地、为骑兵提供给养的现实需要。

  18世纪,荷兰人排水造田、垦殖土地的技术福泽欧洲各国,也为普鲁士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技术支持。治理奥德布鲁赫的重任,就落到荷兰血统的水利工程师西蒙·莱昂哈德·黑莱姆的肩上。然而,沼泽地带疾病肆虐,冬季冰封、夏季洪水,施工条件极其恶劣,沼泽排水工程进展十分缓慢。腓特烈二世就对工程实施了军事管制。在他看来,这项工程是一场和平的征服,是对自然的征服,也是对野蛮的征服,但在同时代人看来,无处不在的暴力与残酷的自然环境倒使其更像是一场“静悄悄的七年战争”。

  在政府的呼吁下,大批移民满怀希望迁徙至奥德布鲁赫,定居垦殖。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繁重的劳作、肆虐的疾病与无情的自然灾害。移民当中流传的谚语“第一代死,第二代穷,第三代才能富”,道出了他们为新土地的垦殖与繁荣所付出的高昂代价。对于统治者而言,焕然一新的奥德布鲁赫象征着千秋伟业,至于一两代人为之所做的牺牲,不值一提。

  德国人对莱茵河的驯服与法国大革命在时间上是重合的。拿破仑建立的“莱茵同盟”,重塑了莱茵河流域的政治版图,支离破碎的小政权为形成中的现代疆域国家所取代。这既节省大规模整治莱茵河的外交成本,也催生了有能力担此重任的政治力量。“19世纪前,莱茵河没有固定的河床”,而“自然状态下的河流根本无法确立起固定的边界”,整治莱茵河也是边境问题的解决方案。

  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约翰·戈特弗里德·图拉,主持一系列的“裁弯取直”工程,缩短河道长度,加快河流流速,以冲刷河床,加深河槽,从此,莱茵河不再是水网密布的水沼之地,而成为一条浩荡奔腾的大河,人们得以在从前的泛滥平原上开垦土地,精耕细作。然而,硬币的另一面却不那么振奋人心——整个生态系统与社会结构都随之改变,加速的流水冲走了大量泥沙,也带走了莱茵河畔的淘金者的希望;没有了浅滩,许多鱼类也失去了生存繁衍的乐园,渔民不得不收网上岸,转行做小农或雇工。莱茵河上游的安宁是以下游增加的洪水威胁为代价的,航运发展又对河流的速度提出了新的要求。

  19世纪中后期,崇尚科学的黄金时代,德国人并不甘于只做“诗人与哲学家”,而是大力建设威廉港、开发酸沼、大兴航运、筑造水坝。无数工人忍受着简陋的生活条件与疟疾流感的侵蚀,在潮湿恶劣的环境中艰苦劳作多年,才建成这座见证普鲁士与德意志帝国兴衰荣辱的威廉港。航运蒸蒸日上,蒸汽与柴油带动大宗货物的运输,客轮与火车一道都被民众视为进步和解放的象征。与这一时期的政治经济帝国主义相呼应的,是德国人的民族自豪感与文化自信心。

  无数的人工水坝逐渐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成为现代德国景观的重要元素。然而,在德国景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改造自然、工业化建设的副作用也逐渐凸显出来,人们逐渐对物种灭绝、物种入侵和生态失衡有了概念。

  从征服自然到保护自然

  在奥得河以东,德意志民族既体验了民族自豪感的无限膨胀,也经历了丢失故土后的流离失所。德国人的拓荒范围一度扩展至波兰与苏联交界的普里皮亚特沼泽。德国人把这片沼泽视为试金石,以“证明技艺精湛的德国人远胜懒惰的斯拉夫人。”

  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大都视德国人为“文化的使者和承载者”,而视斯拉夫人和犹太人为劣等种族人口。地理景观有了种族属性,“真正的德国景观是生机勃勃、特性鲜明、整齐有序的,最重要的是它将是繁荣的。”二战时期,德国人对生存空间的渴望、自命不凡的民族意识与极端种族观念在此交汇,最终,普里皮亚特沼泽在一场东欧的“印第安战争”中成为了杀戮之地,而没有成为德国人的“新边疆”。

  二战后,德国人为丢失东部故土而心痛,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西德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奇迹”,但在经济奇迹的背后,却是人们对自然环境巨大而深刻的开发与改造。为拯救“没有生存空间的民族”,所有原生态的泥沼都被开发殆尽。人类的行为必然引起大自然的逆反,鱼类减少、河流污染、水资源滥用的问题日益突出。70年代之后,环保主义逐渐成为西德政治中的重要力量,西德逐步实现了从单纯追求经济增长到经济与环保并重的转型。

  然而,东德却没有这么幸运。在70年代西德进行转型之时,东德一方面继续极端的苏联式计划经济模式,大刀阔斧地改造自然,另一方面,面对富裕的西德,它不得不将满足东德人民的物质需要视为重中之重,大力补贴能源消费和公共政策,既无心力也无财力顾及自然环境,未能实现经济结构的转型。在秘密警察的扰乱之下,环保运动也没能发展成气候,更没有催生出与西德相匹敌的环境思想和组织。

  两德统一之后,德国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又进入了一个新时期,纯天然的景观成了一个独特卖点。无论在规划奥德布鲁赫的前景的时候,还是在对抗洪水的自然力的情况下,德国人都不再坚持18世纪时“征服自然”的雄心壮志,而选择了一条保护自然的道路。纵观现代德国之景观的形成历程,“征服自然”跟“征服他人”密切交织在一起,对照18世纪普鲁士军事化开垦奥德布鲁赫的历史,如今德国、波兰和捷克在欧盟庇护下共同治理奥德布鲁赫的政策,足以使人感到欣慰了。

  本书为我们呈现了德国历史与地理变迁之间的交互影响过程,相比于围绕着“德国问题”的政治军事史,此书令人耳目一新。用精微的笔法描述宏大的变革,是本书的一大特点。当沼泽、积水、泥炭、植被等自然事物和劳作、暴力等人的行为,以及不同民族之间的斗争与共处,一并出现在历史场景之中时,种族主义等抽象的概念与大屠杀等扁平的史实,在我们脑中不再只是二维的黑白影片,而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彩色立体图景。透过现代德国的地理景观,我们所读到的德国历史,与德意志土地上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普罗众生都息息相关。

  □范继敏(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