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沃尔夫
(Jonathan Wolff)
牛津大学政府学院公共政策教授,著有《罗伯特·诺齐克》《21世纪,重读马克思》《伦理与公共政策:哲学探讨》《健康人权》等。他关注平等、弱势群体和社会正义等问题,近年来则更多关注公共安全、身心障碍人士、博彩业、消遣性药物管控等实际议题。


《道德哲学》
作者:乔纳森·沃尔夫 译者:李鹏程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9年7月


图/视觉中国


图/视觉中国

  乔纳森·沃尔夫在尝试一种“危险”的写作:一方面,他需要为普通读者梳理出长达2500年的道德哲学的历史脉络;另一方面,他又需要将与现实连接最为紧密的常识性道德与道德哲学相联系,使哲学的思考具有现实的关照。在《道德哲学》中,沃尔夫以“道德的现实性”为根基,在“个人性”与“社会性”的双重视野中展开论述,揭示出道德与人的深层关联;同时,通过展示道德哲学的历史争鸣,在现实的映照下激活道德的实践潜能,指涉出道德本身的人伦情怀。

  1 “他人”视域下的道德职责

  如何界定道德?这是沃尔夫所要回答的最为根本的问题。或者说,人类为何需要道德?道德究竟是先于人类的他者意志,还是人类自身得以自存、延续的精神力量?不同于形而上学式的哲学论述,沃尔夫将道德置于人之生存的现实场域,在“个人性”与“社会性”的双重视野中展示道德本身的多维性,在历史脉络的呈现中进行祛魅的尝试,揭示出道德与人之生存的本质性关联。

  “思考某个道德问题时,关键概念之一是站在他人的角度来看待事物”。在全书的开篇,沃尔夫就用“他人”的眼光关照道德,这暗示出,道德是一个“社会性”概念。换言之,道德因“社会性”而有效。如果说,人只是孤独的个体,既没有人伦情感的牵挂,也没有社会网络的维系,道德也就无从谈起。“他人”的存在决定了,人不能过于“自我”地生活,人之生存需要考虑“他人”,道德的存在,便是对“他人”之存在的提示。同样,道德概念的“他人”视角,暗示出道德与人之本质的关联性。借用马克思对人之本质的经典定义,“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性”是人之本质,“社会性”的道德,既是对人的规训,也是对人的提升,是使人成为“人”的关键因素。以“他人”的视角关照道德,一方面,将道德与“人之生存”相关联,展示出道德的现实性;另一方面,将道德与“人之本质”相联系,揭示出道德的“立人”价值。

  问题是,“他人”的视角是否会将道德捆绑在社会性上,以至于造成对人的压制与异化?由此看,对道德的考察需要采取“个人性”与“社会性”的双重视野。沃尔夫通过讲述“山民的困境”来展示道德的双重特性。有一群生活在乌干达、苏丹和肯尼亚的群山之间的艾克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情感和同情心,“老人被忽视、虐待,甚至杀死。食物从饥肠辘辘的人口中被夺去”,这造成的结果是,“该部落的状况看起来极为悲惨”。沃尔夫的疑问是,艾克人这样的部落能否繁衍生息?艾克人确实没有社会规则的束缚或者他人眼光的凝视,他们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完全的“自我”所造成的结局是对自我的反噬,在完全的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环境中,“强”与“弱”的转变近乎玄奥,没有谁可以幸免于难。道德的根本价值正在于此,提醒出“他人”的存在,达成自我的保存。因此,沃尔夫提示出道德之“社会性”的重要,“群体生存的需要一定程度的利他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自我牺牲”。

  但是,“社会性”的必须并不能掩盖“个人性”的需求。基本常识是,社会、族群都是由单个的个人所组成,如果“个人性”被“社会性”压缩为整齐划一的方形梯队,社会也必然凝固为死水一潭。在第六章“利己主义”中,沃尔夫指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而且有责任让自己的人生过得很好”。

  道德的“社会性”提示出人的“谋生”本能,而道德的“个人性”,则暗示出人对“乐生”的欲求。前者是人的生物本能,后者是人的种族特性。“谋生”与“乐生”交织出人之生存的现实图景与未来仰望,暗示出道德与人之本质、人之生存的关联。道德并非先验性的伦理法则,而是根植于人之现实性存在的价值需求,渗透着人对现状与未来的期许。

  2 哲学沉思中的道德潜能

  如果说,道德的“社会性”与“个人性”暗示出人对“谋生”与“乐生”的欲求,指涉出人对“幸福”的期许。道德哲学则是以“道德”之名所展开的“幸福之思”。通过对边沁、穆勒、康德、亚里士多德等道德哲学家的理论陈述,沃尔夫展示出道德哲学对人之本质、人之生存的想象与探求;同时,在切实问题的关照下,用现实激活道德哲学的活力,释放出道德哲学所蕴藏的深厚潜能。

  “道德哲学”本身便是以“道德”之名所展开的“幸福之思”。但是,问题在于,“幸福”的主体是谁?换言之,道德哲学的“幸福”追求是否可以惠及所有人?如同沃尔夫在《政治哲学》中对“自由”、“正义”等概念所作的揭示,“自由”、“正义”等政治概念以开放之名悬置边界,让人们先在地相信,其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同样,“幸福”的愿景也形成对他人的召唤,让我们相信“幸福”的期许中包含了对我们的邀约与接纳。但是,“我们”是否是道德哲学家“幸福之思”的一环呢?如果我们拥有这份幸运,在“我们”之外,是否存在不为“我们”所包含的“他们”呢?沃尔夫以现实的方式校验道德哲学家的历史沉思,展示出道德哲学暗藏的实践意图。

  在本书的第十四章“性别与种族的伦理学”中,沃尔夫将现实对“性别”、“种族”的种种限制比喻为“鸟笼”,“鸟笼”为多根金属丝共同组成,雀鸟的束缚是每一根金属丝所共同作用的结果,没有一根是无辜的。沃尔夫以“鸟笼”的比喻说明的是,社会、现实所造成的压迫、束缚是“很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道德哲学”本身也难辞其咎。亚里士多德坚持道德是人类在“习惯化”中获得的“实践智慧”,认为有德性的生活是值得过的生活。但是,亚里士多德也对奴隶制进行了辩护。一方面是对人之幸福的哲学沉思,另一方面则对人之苦难“置若罔闻”。亚里士多德的“矛盾”正是“道德哲学”本身的矛盾。它生成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发展于社会现实的历史进步,在本质上,“道德”与“道德哲学”是一种历史意识形态,它也可能成为一根鸟笼里的金属丝。

  沃尔夫展示出哲学家应有的正义感与道义之心,他以现实的方式校验道德哲学的有效性,这不仅是出于学理性的知识辨别,更是对历史遮蔽的彰明。沃尔夫提出“关怀伦理学”的学术可能,试图通过重新制定前提,将人还原为最为本质的原初的个体,以悬置前提的方式让人设身处地的想象自己对于现实与未来的期待,以此关照他人的需求,冲破已经历史化的道德认知。

  “关怀伦理学”所强调的是“关注帮助人们培养自己在处理道德问题时的敏感性”,目的是“提高道德的感知力与敏感性”,换言之,“关怀伦理学”是基于道德的特性,重新激活我们对“他人”的注意。基于此,沃尔夫提出“无知之幕”的思维方式,即“想象自己在一块帷幕之后,对于你和他人的差别一无所知”。无知的状态可以重新激活人之内心的“利己主义”欲念,想象自己最为恳切的利益欲求。如果亚里士多德是一个奴隶,他一定希望可以废除奴隶制;如果柏拉图是一个女性,当“她”意识到男性意识对自己的挤压时,“她”会意识到“性别平等”的重要性。“无知之幕”以最为根本的方式模糊了“自我”与“他人”的边界,提示出“他人”的存在,它将人重新打回“原初状态”,让人可以设身处地地思考自我的根本欲求。

  对于“关怀伦理学”的强调暗示出“道德”的实践潜能。道德不仅仅是关乎个人品德的塑造与要求,更包含了对于“他人”之幸福的忧虑,以及对于“他人”之可能性的捍卫。“对道德思想做出改变,可以促使人们行动起来改善社会”。道德让我们意识到“他人”的存在,“他人”的生存现状是对道德有效性的校验,“他人”的存在让我们看到,道德哲学的潜力即在于“它的目的不只是分析和批判,而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在沃尔夫的写作中,“道德”并非先验性的伦理法则,或者教条式的行为规范,而是与人之现实生存与未来幸福相关的伦理可能。他将道德引入人之生存的现实场域,“现实”的参照让“道德”现实化为与人休戚相关的实践范畴,并在“他人”眼光的注视中,激活道德中的人性空间,提示出人之幸福的必要性与可能性。

  □沈祖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