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华
北京师范大学认知神经科学与学习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包括言语知觉加工的脑机制、儿童语言和阅读发展轨迹及遗传和环境的影响,以及阅读障碍的认知神经机制和早期预测指标。


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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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拥有文字的历史极为漫长,但发展性阅读障碍的发现和矫治史,只有短短一百余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阅读是极少数人的专利,而全民识字的普及让个人乃至全社会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发展。在现代社会,无法阅读不仅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同样会影响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是时候重新理解阅读了。

  认知神经科学的发展,让我们进入关于书写、阅读和大脑进化的全新领域,也真正揭开了儿童阅读障碍的神秘面纱,打破了自1896年摩根医生发现首例阅读障碍儿童后,针对这一病症数十年进展异常缓慢的状况。上百年的时间里,数十万人投入到对阅读障碍的研究之中,但直到今天,人们依然存在着许多不解与争论。

  在一系列针对性的研究中,人们想要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儿童阅读障碍?它的底层神经机制是什么?在三十多年的学习和研究生涯中,北京师范大学认知神经科学与学习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舒华专注于语言学习发展认知神经科学,致力于推动汉语儿童阅读障碍者的诊断与矫治。舒华认为:“对有阅读障碍的孩子进行矫治,最终的目的是让他们融入社会,能够正常的发展,不要因为自身的问题在社会中掉队。” 采写/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阅读障碍儿童需要纳入特殊教育体系

  新京报:为什么会出现阅读障碍?儿童阅读障碍究竟是生理性问题还是心理性问题?

  舒华:上世纪60年代以后,人们认识到语音加工缺陷可能是阅读障碍的核心问题。具体表现为孩子对一些音节、音位无法精确辨别,在学习文字时无法将字母和音位对应,进而影响到孩子对阅读的学习。还有些孩子表现为发音速度很慢,这也会影响学习阅读。

  这些问题看起来都不是直接的阅读问题,但它正是阅读障碍的认知基础。在过去几十年里,科学家开展了大量研究。人们希望研究为何会出现儿童阅读障碍?一些脑研究发现,阅读障碍儿童在完成阅读任务时,表现出后部颞叶脑区激活的不足和前部额叶脑区的激活过度现象,与正常儿童存在明显差异。还有研究发现,阅读障碍儿童可能存在小脑功能失调,导致在阅读学习中不能形成自动化,在阅读流畅性方面存在困难。研究也发现了一些与阅读障碍有关的易感基因,这些易感基因的异常表达导致神经细胞迁移和轴突发育异常,影响大脑皮层功能,造成感知觉、语音和运动的缺陷,进而影响阅读。

  这些问题是什么时间出现的呢?研究发现,阅读障碍儿童并非上学以后才有问题,而是学前就已经存在,甚至有些可以追溯到出生时。有研究表明,如果父母有阅读障碍,儿童患阅读障碍的比例可能高达60%-70%。于是,人们又进一步对基因进行研究,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揭示两者间的关系。阅读障碍的成因非常复杂,不像有些疾病,是某个基因变异引发的,引发阅读障碍症的基因可能不是单个基因。

  新京报:现在国外针对阅读障碍的相关研究达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我们可以借鉴或者避免的地方?

  舒华:现在国际上针对发展性阅读障碍的科学研究已经进展到非常前沿的程度,同时,在矫治方面,以及政策和教育应用方面也有很大进展。这需要建立一套有效的鉴别手段,以及相应的立法和特殊政策。

  在一些发达国家,包括阅读障碍儿童在内的弱势群体是心理学家、教育学家、医生、家长、学校、政府共同关注的群体,比如在美国、英国等国家,儿童阅读障碍者已经被纳入特殊教育体系。很多研究者在致力于揭示阅读障碍的心理、生理机制,建立了阅读障碍的诊断体系,发展了许多干预、训练途径,改善儿童的阅读困难。近年来,人们开始关心学前儿童,发展早期诊断技术,发现潜在的“风险”儿童,给予特定的教育方式,以便避免或减轻其发展为障碍儿童的可能性。许多国家成立了阅读障碍联合会。美国教育部会同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共同建立了一个委员会,考察阅读困难的预防问题。欧洲15国提出“早期帮助,更好的未来(Early help-Better future)”。

  目前在许多发达国家,有很多相应的政策、策略和途径帮助这些孩子,他们能够得到比较好的发展,很多有阅读障碍的孩子也能够上大学,能够正常的工作,正常的在社会里生存。

  把阅读障碍这个概念普及社会,推动诊断

  新京报:对于阅读障碍症,目前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舒华:最为重要的就是针对阅读障碍的诊断。虽然国内还没有明确的诊断标准,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已经可以开始做这件事了。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在做了很多年基础研究以后,现在我们希望可以把阅读障碍这个概念普及社会,希望能够在公众对阅读障碍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推动诊断。

  严格来说,我们国家现在还没有正式的诊断机构。目前,我们正在和北医六院展开一些合作,希望未来可以联合做一些相关的工作,和医疗单位进行合作,逐渐开展诊断,开展培训。

  关于阅读障碍的评估非常细致,可以发现他们的问题究竟在什么地方?培训则是需要在评估的基础上,进行针对性的训练。如果我们了解了阅读过程中,正常人的大脑和阅读障碍者的大脑到底有哪些区别,就有可能知道他的问题在什么地方。在进行针对性的训练以后,也可以再去看他的大脑区域,哪些地方提高了,针对性的进行训练,帮助他提高阅读相关的能力。这些针对大脑的研究让我们真正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怎么对他们进行训练。

  新京报:有人认为,数字时代下新媒体的快速发展,造成了阅读障碍者的增多?这两者之间存在相关性吗?过于强调阅读,是否会在某些层面造成对阅读障碍者的不友好?

  舒华:数字化的阅读环境,有可能会减少一些人的正常阅读量。但阅读障碍与生理等方面的因素有关,并不会因为阅读环境的改变而增加或者减少。

  汉语不能直接搬用国外研究

  新京报:既然目前国外针对阅读障碍儿童已有相当完善的体系,为什么国内依然缺乏有效的鉴别手段呢?

  舒华:判定一个孩子是否有阅读障碍,必须要有科学的依据。拼音文字阅读障碍的诊断和矫治,实际上是基于上百年的研究,才逐步得以完善。目前国际上的主要研究成果是基于拼音文字的,使用拼音文字的国家可以借鉴这些研究结果。

  但对于汉语来说就不一样了。由于汉语的特点,我们不能够照搬拼音文字的阅读障碍诊断和矫治体系,需要开展自己的研究。我们国家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才开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还没有很长时间的积累,国内还没有标准化的阅读障碍诊断标准。我们基于什么依据进行诊断?这些诊断是否符合国际标准?这些工作都还在进展和完善中。

  新京报:那国内的研究和治疗水平如何呢?这些年来,我们都做了哪些方面的努力?

  舒华:汉语阅读到底是怎么进行的?研究阅读障碍,就需要找到他们的问题是什么?比如拼音文字中提到的语音识别精确性问题,汉语儿童同样存在,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对话的时候可能没有理解困难,然而在辨别一个单独的音节、声母、韵母或声调的时候存在问题。这会给学习汉字造成困难,因为儿童需要将一个字形与一个精确的语音配对。再例如,儿童的视觉没有问题,然而在基本的字形分析上存在缺陷。

  在学习识字和写字的时候,儿童需要对汉字进行分析,需要从掌握基本的笔画开始,逐渐学习形成对汉字中一些更大的单元,如部件、形旁、声旁的认识,还需要了解汉字各部分组成的规则,正字法或组字规则的分析能力可以使儿童在读字和写字时能迅速分解一个汉字,分析、记住这些单元及其位置,并顺利把整个汉字读出来或写出来。儿童还需要了解字形、语音和意义之间关系。汉字听写中经常遇到一个音节对应多个汉字的情况。例如,我们要写“湖水”的“湖”,而不笼统地说写“湖”,因为“湖”有许多同音字,如“弧”、“糊”、“壶”、“狐”等等。能正确地写出“湖”字,需要一种重要的能力——语素能力,以便理解一个同音字所代表的意义及在复合词中的作用。阅读障碍儿童由于存在语素能力缺陷,或对汉字形音义之间关系理解能力的缺乏,写字时会犯大量的同音字或形似字错误。

  为了搞清楚这些问题,需要进行很多测试。到目前为止,我们测试过一万多名孩子,这些孩子主要来自北京地区。另外我们做了一项长达15年的追踪研究,从孩子一岁开始追踪到高二,看阅读落后的孩子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他们在学前有哪些表现?

  近年来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就是阅读障碍的神经生理基础。一个有阅读障碍的儿童,他的大脑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哪些问题跟英语类似,哪些问题是汉语独特的?也包括基因研究,这些工作都是我们现在正在进行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