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是一个城市的世界,城市承载了主要的权力和财富,所谓的现代化的进程也就是一个城市化的进程,在这股历史的洪流背后是越来越多的人在城市中“纵向”居住,而不是乡村的“水平”居住,在城市里安个家,代表了城市化的本质。


在一个高度压缩的城市空间之中,穷人和富人的居住空间是截然不同的,富人,至少是中产阶级在城市中的家和房子基本是合一的,而穷人的家和房子则是错位和流动的,没有房子的人,能不能有个家呢?


人类学家马修·德斯蒙德,在威斯康星州最大的城市密尔沃基市,对穷人的居住问题进行了田野调查,最终的成果就是《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马修最开始的目标是研究贫穷的问题,但贫穷并不只有一个面相,而是一个网络,在私人租房市场,至少包括房东和租客。马修发现,穷人不断被扫地出门的低端租房市场居然是一个暴利的市场。居长安,大不易,在城市里有个家,有个稳定的居所,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便在美国这样一个超级大国,也是如此。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

作者:(美)马修·德斯蒙德

译者:胡䜣谆 郑焕升

版本: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7月


经济萧条最先影响的是穷人生活


这是一部非常严肃的学术作品,从书中的注释就可以看到,用到了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包括问卷调查、统计研究、文献梳理等等。但这本书就像一本小说一样,完全能够沉浸到密尔沃基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人类学所秉持的田野调查的方法,被马修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在这一地区租房子居住下来,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调查和研究的对象,最终书写出来,没有用第一人称,仿佛观察者和作者并不存在,也因如此,才能够高屋建瓴重新“述说”和重现城市贫民“安家”的难处。


马修是在经济危机爆发之后展开研究的,经济萧条最先影响的是穷人的生活,可能人们关注的是很多人的房子被银行收回,因为房价暴跌,房主没有能力偿还房贷,所以房子被收回。但是比房子被收回更经常出现的是就是房客被驱逐。美国的租房市场相对来说已经比较健全了,但是对于底层的租客来说,强制驱离就是家常便饭。或者因为交不起房租,或者因为违反了相关的治安条例,或者是房主提起诉讼,而穷租客基本不会上庭,最终的结果就是法庭会下达强制驱逐令。


而且,城市中已经形成了强制驱逐的机构,也就是书中提到的老鹰搬家公司,在治安官的带领之下,搬家队将这些租客的家当搬走,驱离了,家也就没有了。马修写道:


驱逐连带的后果不容小觑:一旦没了栖身之所,许多家庭的下一站就是收容所、废弃的空屋,甚至有人会流落街头。抑郁和疾病随之而来;一个个家庭被迫搬到危险的治安死角,住进条件更差的房子;街坊邻里的根基被连根拔起,社区轰然瓦解;年幼的孩子们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驱离,是一个开始,更是一个陷阱,一次被驱离之后,就会进入个人档案之中,再找到合适的房子的几率只能越来越小。在马修研究的对象中,极少数能够从这个泥坑中爬出来,更多的是不断沉沦的过程。


作者: 素德·文卡特斯

译者: 孙飞宇 

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1月


研究贫困问题的学者很多,研究住房的人也不少,但是为什么穷人的住房会成为问题呢?当一个家庭支出的百分之七八十都交了房租的时候,住房已经变成了贫困的根源。“近百年来,在美国有一个普遍的共识是:居住支出要以在家庭总收入的三成以下为宜。”虽然联邦政府对穷人有兜底的福利,比如说联邦救济金以及食物券,但是当穷人将绝大多数的联邦救济金交给了房东的时候,就会发现,政府给穷人的补贴和救济,一转手就给了富人。马修选择了租房以及驱离作为研究贫困问题的切入点,“我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过程将穷人和富人联系在一起,在当中可以观察到穷人与富人的相互依赖与挣扎。驱逐,就是这样一种过程。”


居住对每个人来说是刚性需求,尤其是对家庭来说,它不仅是一个居住的空间,而是一种情感的纽带和传统的养成。而美国城市的住房有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房子很大,穷人也没法去挤,也就没有办法通过增加人数分担成本。根据2013年《美国住房调查》,贫困线以下的租房家庭中,有98%左右住在至少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68%住在有两间或两间以上卧室的公寓。小户型公寓在美国城市中已然绝迹。没有小户型,就意味着居住成本比较高昂,城市中修建的房子到底是让富人居住的,还是可以包罗众生?


显然,城市对于贫困人口是不友好的,驱离,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隔离,在穷人和富人之间形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驱离,就是对底层人口的过筛子,美国的居住政治的筛子网眼太大了,被抖落下来的,难有机会改变自己的阶层身份。


驱离,他们的秩序出现流沙化


在马修的论述中,每个人都是鲜活的,在纸面上形成的张力足以让读者窒息,虽然可读性很强,但是读完之后却有种难以摆脱的沉重。他们是人类学家研究的对象,他们的苦难是研究者的焦点,但是研究者却无法真正沉浸其中,从密尔沃基回来,马修回到了哈佛大学,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如果没有马修的努力,没有这样接地气的田野调查,密尔沃基市住在拖车营、打几十个电话都组不到房子的人是不会为人所知的。照到底层的阳光才是一个社会的能见度,毫无疑问,马修将处于驱离过程之中的人生和社会百态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无论是否有解决的方案,也都是对穷人的一种关照。


在这本书中,马修呈现了一种社区秩序的蜕化,因为驱离,穷人从自己的共同体中被强制隔离出来,成为没有根的游魂,在不断的驱离和游动过程中,穷人秩序越来越呈现出流沙化的趋势。“从古至今,家是生命的基础。家是分享美食的厅堂,是培养安静习惯的地方。家人之间会在这里倾诉梦想,建立传统。”因为居无定所,所以,家是残破的。


马修认为,居住的问题是美国底层民众面临的陷阱,也是难以摆脱的锁链。在书中出现的人物,是瘾君子、问题少女、单亲母亲、作奸犯科者,残障人士,他们可能会领到联邦救济金,但是当他们申请这些政府救济的时候,其实已经被标签化了,比如说,自己的银行账户如果存上千美元的话,就拿不到相应的救济。贫穷已经变成了身份,你拿着救济,怎么可以买新的运动鞋,或者买电脑呢,更不用说汽车了。没有这些基本的生活资料,也就无法摆脱自己的困境,只能生活在穷人社区。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之下,但是不同的社区,甚至楼房,都代表着不同的身份。就像《摩天楼》那本书中呈现出来的原始秩序一样。


作者:爱德华·W.苏贾

译者: 高春花 强乃社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年6月


远亲不如近邻,城市中的秩序本来就建立在地缘的纽带之上,因为很难想象一个大家族居住一个城市社区之中。马修发现,一个社区中经常发现驱离活动,社区秩序就更蜕化,犯罪率就会更高。


“人能安居,社区才会稳定,街坊之间才能培养感情,守望相助的观念才能成形。但对于贫困家庭而言,所谓的安定根本就是遥不可及,因为它们老是从租房处被驱逐。低收入家庭常搬家,这似乎已是共识。”


对于不断被驱离的租客来说,他们难以形成社区的概念,马修书中提到的阿琳是单亲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理想的房子,当然是在经过了八九十次尝试之后,刚刚住了不到二十天,就被驱离了。马修沉痛地发现:


“除了被剥夺安稳的生活外,驱逐也会导致身家财产的损失。住户不仅要和自在的住家、钟情的母校和熟悉的街坊作别,他们还会失去有形的财产:家具、衣服和书本。要想重建家园谈何容易,金钱和时间的付出势必相当可观,但驱逐却可以将之一笔抹杀。”


作者:(美)萨斯基娅·萨森

译者:何淼

版本:江苏教育出版社  2016年5月


托克维尔认为美国的特性在于社区自治,这也是美国民主的基础。马修的观点也大体如此, “只要弱势的社区邻居间能够相互信任,对社区的发展愿景产生共识,那这当中就能声称所谓的‘集体效能’,而集体效能越高,弱势社区的犯罪率会越低。单单一次驱逐,松动的不只是一个街区,因为受影响的不仅是被驱逐家庭所在的那个街区,他们心不甘情不愿搬去的那个街区也会一定受累。”


可以说,驱离不仅毁掉了一个家,也会让社区被残破的家传染,最终会让一个社区失去了活力,成为毒贩、酒鬼、妓女的渊薮。


房租,不仅仅是居住的价格和成本


在马修看来,美国现有的制度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贫困的根源,从城市住房的建造标准到住房补贴,都没有解决居住的难题。马修认为,“居住何尝不是基本的人性需求?拥有价格合宜的住房,应该是每位公民的基本权利。理由很简单:要是连住得安稳都谈不上,其他事情也会随时分崩离析。”这是人类学家的常识,他提出的方案就是设立联邦租房券,最终还是要通过政府提供公共产品来解决居住的问题。


现有的制度让住房问题成为一种财富的漏斗,穷人拿到了政府救济,但是通过房租,转手就到了富人手中。马修不无愤慨地认为,“美国的现状是一种极度的不平等、是不给人机会翻身、是对人类基本需求的否定与罔顾、是看着人无端受苦还去充当帮凶——这种现状对于美国秉持的任何一项价值而言都是莫大的讽刺。”


马修虽然坚持田野调查的方式来呈现一群人的生活状态,但是还是没有忍住做出自己的判断,穷人的苦难,驱离活动都是源于城市的资本化,城市不仅仅是一群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更是资本获取利润的市场,土地的资本化让穷人成为一种制度的牺牲品,甚至会让这种贫困制度化。为了获取利润,当然可以制造稀缺的,房租,不仅仅是居住的价格和成本,更是社会财富的分配渠道,是劫贫济富的工具。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被扫地出门,美国穷人如何面对高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