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甯是台湾当代优秀的小说家,其作品《铁浆》《旱魃》《华太平家传》等出版后都曾引起热烈讨论,在台湾文坛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当听闻朱西甯的小说《铁浆》《旱魃》要在大陆出版时,不免让人隐隐有些期待。


但看到出版方宣传时所主打的“民国”牌,又难免让人忧虑,不知读者会不会被引向与胡兰成、张爱玲等相关的娱乐式索隐,或是如有人所批评的“伪遗民”风的喧哗。


这也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当时隔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朱西甯的作品跨越海峡在大陆出版,我们又能如何读解。当然,海内外学界关于他的研究已有大量成果,研究者常提及的怀旧、乡土等语汇,为我们进入其作品提供了熟悉的通道。


不过朱西甯对论者的这些标签似乎也有不满,他写于1991年的《被告辩白》,就提出很多异议。他文中对自己的历史姿态,有“秉持常道对应变局”一说,似乎也为我们重新打开其作品提供了一种方式。


时代变局带来的深层悲剧


朱西甯是军旅作家。但正是这位军人作家,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将笔触隔海延伸到遥远的祖籍地山东,以隐晦的方式频频书写着黄河支流弥河沿岸的土地。要说朱西甯的写作是怀旧式的,也不尽然,他笔下的华北平原色调倒是有些灰暗,写法近于阿城所说的自然主义,冷静而又有距离地讲故事。


以小说集《铁浆》来说,作者讲述的是华北平原的爱与恨、生与死,有点像萧红笔下的《生死场》,人就那么活着,然后死去,但因少了些批判意识,整体显得没那么残酷罢了。


写作中的朱西甯。


朱西甯关于华北平原的书写,时间多设定在清末民初,这是中国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大转折时代,而山东这个沿海省份所感受的历史晃动尤甚。《铁浆》写的就是现代化带给旧乡土社会的冲击。


小说写乡间小镇即将铺设铁道,这当然会遇到乡民的抵抗,因为会破坏村镇风水,类似的情景在《旱魃》中呈现为乡民毁坏电报杆,因为“电线杆”的杆与旱谐音。这个场景被不少作家反复书写过,在进步史观的影响下,抵抗的过程往往以闹剧形式收尾。


与诸多类似小说不同的是,《铁浆》的重点不在传统社会遭遇现代化时的抵抗,或是因愚昧而呈现出的滑稽,而是写变革带给乡土社会的深层悲剧感。


在铺铁轨的同一年,镇上恰好也轮到盐槽分包的年头,孟、沈两家家主为争夺经营权,以传统的自残方式相互比拼,最终孟昭有喝下滚烫的铁浆,以生命的代价为他儿子取得承包权。


这在传统社会是很壮烈的故事,毕竟孟昭有之所以这么做,正是有感于父辈未这么做的窝囊,因而才要以自我牺牲为后人取得这一财源。


但问题在于,火车所带来的现代化,完全淘汰了旧的运输方式,孟昭有的这一行为也彻底失去了价值。以火车为代表的现代化进程,让乡土社会既有的仪式和尊严、伦理和道德都走向了崩解,这正是时代变局所带来的深层悲剧。


小说的悲剧性也不完全在新旧变局中,孟昭有的儿子在短暂成功后,便走向了堕落,也就是说,即便没有铁路,孟昭有的牺牲也无他想象的那么有价值。毋宁说,这种牺牲所带来堕落结局,才是乡土内在的封闭性与矛盾性。


有意思的是小说结尾,作者将视角陡然拉远到二十年后,空旷的原野上月光普照着铁道和棺木,还有一只野狗在不安地走来走去。在这个快拉镜头所带来的远景画面中,无论是沈孟两家的竞争,还是现代与传统的冲突,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大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这可能也是朱西甯所谓的以常应变,所谓天道有常即是如此。


叙事者以超然的视角,注视着时代的变局,也是如此地看待历史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部分地视之为朱西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姿态。


不过,朱西甯的超然有时候也是别有怀抱。如《锁壳门》写万家庄几房兄弟之间由好勇斗狠,走向不可和解的相互仇杀。但小说起笔引入的是老黄河的改道,悠远的历史感让一切人物都显得渺小,以至后文的仇杀场面,虽然颇多渲染,但却总给人距离感,而结尾处更是借助儿童的视角,点明讲述者是老祖母。


这让小说生成一个类似“异托邦”的时空维度,与现实有了差异和距离,残杀也在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映衬下显得无意义,或许,在作者看来,这本身就是历史发展的常态吧。不过,罪魁祸首最终得到报应,也可说作者通过叙述完成了伦理的重建。


小说中还重点写了秉持恕道的万长春,他试图以宽恕解开仇恨,却被对方杀死,虽然如此,他最终还是影响了他弟弟的选择,才终结了仇恨的再度循环。这总算让历史从虚无中挣脱了出来。


1962年,朱西甯全家合影。


对解救之路和新价值的寻求


朱西甯笔下的乡土,常呈现生的艰辛、有余者的不善与死的难以避免。像《锤帖》《旱魃》中的天灾,《刽子手》《锁壳门》中的人祸,以及《新坟》《红灯笼》中死亡的惘惘威胁,处处显示旧乡土社会内在不幸与残忍及拯救的困难。


这种局面部分来自旧乡土社会固有的弊端,如乡民无法制衡乡绅的权力,也与转折时代新潮对旧秩序的破坏有关,《铁浆》所写即是如此。


读这些作品,有时反倒让人理解了中国为何会走到现在的局面。这当然不是朱西甯的初衷。不过,作者在将乡土的内景“自然地”展示给人看的时候,也试图寻找解救之路。


作者首先找到的是传统的伦理道德。《贼》是小说集《铁浆》的首篇,文中的“大先生”正是传统社会伦理道德的维系者,正如叙事者所介绍的:“乡下有两种人是公称的先生,一是教私塾的,一是给人看病的。”


大先生兼具两者而得此敬称。大先生悬壶乡里,治病救人,同时也为大家排忧解难,可谓乡里贤者,尤其是在孔孟故里齐鲁,更具有普遍的象征性。


这种正面的乡绅,我们倒不陌生,像沈从文笔下就有为人所尊敬的大先生,在钱穆笔下他们是乡土社会的中坚,而新时期的寻根小说中也不乏类似人物。


不过问题在于,乡间的贤人系于道德秩序的内在约束,在变革时代也容易遭遇危机。危机一方面来自于自身,且不说孔子早就指出的易趋于流俗的“乡愿”,更有利用地位谋利者,如《锤帖》中的“史大善人”就在放赈时中饱私囊;危机另一方面则来自时代变革,像《铁浆》中现代化所导致的传统价值秩序的解体,这让旧伦理的内在约束进一步松动,其次新思潮也吸引乡村知识分子从乡土流向都会,这正是费孝通所指出的“乡土损益”,如《铁浆》中镇董的三个儿子都去上京师大学堂。


正因旧有价值体系在面对现代变局中的危机,让朱西甯尝试寻找新价值替代,宗教是朱西甯所找到的救赎之一,像《旱魃》就是如此。不过《旱魃》中的金长老虽然是教士,但实际上与“大先生”形象有很多重合,将其视为乡贤的现代变体也未尝不可。


朱西甯手稿。


此外,朱西甯还从民间发掘了内在的力量。朱西甯笔下的旧乡土,不无蒙昧,如《新坟》中有病不就医而问巫,《旱魃》中的迷信等均是。对此,小说不无启蒙视野中的批判色彩,不过较之否定性批判,作者更多的是对这些人物命运的审视与同情,并从人物的命运中看到生的挣扎、死的尊严。


《刽子手》写陆家小子因母亲而暴起杀人,正如论者所说是“血气英雄”,而且他不只是为报私仇,而是想为乡民除害。他的事迹不仅被人传颂,也给包括刽子手在内的部分人形成正面的促动,影响他们的社会行为。


《贼》中狄三因母亲病重而偷窃,事发后长工“鲁大个儿”站出来为他顶罪,写出了屠狗之辈的豪侠与仗义,让人不仅联想到《水浒》的世界,这也可说是乡土社会的某种国民性。


即便是《锁壳门》中的仇杀,也在让人忧愤的同时,不免感受到乡土的豪勇。这种生的活力与强韧、死的慷慨与尊严,处处显示着乡土社会内在的生命力与运转逻辑,它与底层生命的卑弱一道构成乡土社会的变中之常。


从这个角度而言,朱西甯在写旧乡土社会时,虽然也有鲁迅、萧红的启蒙视角,但他的着力点不止于批判,更在同情地探寻;他看到了与沈从文笔下近似的变与常,但与沈从文《长河》中所写的变对常的惘惘威胁不同,朱西甯也看重变局中未变的部分。


这种视野,有他对乡土中国的独特理解,也来自于他立身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戒严”语境,在一个动乱的时代,他更需要寻找到常的价值作为安身立命的支撑,正如他所说的,是“秉持常道对应变局”。


因此,朱西甯的《铁浆》等小说,既带着他个人及台湾的时代印记,同时,他对乡土社会的批判式同情,对内在生命力的发扬,也给我们提供了重新理解现代中国的方法和视野。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朱西甯笔下的乡土,有生的艰辛、余者的不善和难以避免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