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2日，“漫威之父”斯坦·李去世，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美国漫画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吗？事实上，在斯坦·李掌握漫威大权之前，美国漫画早就经历过一个黄金时代——超级英雄和酷儿们和谐相处，成为了美国民众最依赖的精神食粮。

1954年，比《海斯法典》还严厉的漫画审查制度降临之后，黄金时代远去，斯坦·李执掌的漫威，携白银时代来临，斯坦·李更是成为让美国漫画审查制度松动的第一人。审查远去，超级英雄霸屏的时代来临，但漫画异色的逝去，或许将成为黄金时代永不复来的遗憾的脚注。

黄金时代降临：神光和异色共涌

超级英雄们的诞生，开启了美国漫画的黄金年代。

在此之前，美国的漫画不过是填补报纸空白的边角料。不过商人们很快嗅到了商机。第一部真正的漫画书，诞生在20世纪30年代早期，那时美国正陷于水深火热的“大萧条”之中。

生活的困苦，让美国民众转而追求更为易得的精神上的愉悦。口红脱销，漫画书也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1932年，最初的超级英雄——“超人”由作家杰里·西格尔和画家乔·舒斯特创造了出来，虽然最初也遭遇了无人问津的尴尬，但通过从1938年开始的在DC漫画上的连载，整个美国都卷入了对超人的狂热之中。超级英雄上场，漫画的黄金时代，也随即降临。我们今天熟知的超级英雄们，如蝙蝠侠、美国队长、绿灯侠，也紧随着超人亮相。

无一例外，这些魁梧高大、意志坚定的白人男性，身怀超能力，即使遭受误解、身陷困境，也不断地拯救无辜的市民。他们正是绝望的美国民众所期望的“救世主”的样子，也象征着失落的美国精神重振的希望。在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中，漫画成为最繁荣的行业之一，年轻的白人青春期男性仅仅占据了一小部分读者。到了1940时代，来自各行各业、各个阶级和种族的美国人，都陷入了对漫画书狂热中。

二战的降临，更能肩负爱国主义宣传职责的超级英雄，也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

（来自“黄金年代”的照片：一家人正在阅读漫威的漫画书）

美国漫画史学家，有时会将“黄金年代”简而化之为白人男性“超人英雄”神光普照美利坚、扛起爱国主义宣传的年代。今天的传媒，将之视为保守、反动，充满了性别歧视的流行文化案例。“黄金时代”混乱、丰富的另一面，则被遗忘了——在30年代后期时，美国报摊的漫画书架上，也充斥着描绘半裸的、被男性征服的女性形象，以及离经叛道的女性不法分子主角。漫画的主题包罗万象，不仅仅包括真实的犯罪故事、怪异的幻想故事，甚至包括黑人罗曼史。

更为异色的内容，也成为了“黄金时代”漫画另一个重要的母题。红衣女郎、撒旦女士这样的反派超级英雄，承担了刺杀纳粹分子、戏弄好事的“直男癌”警察的双重任务。最近的一部《马斯顿教授和神奇女侠》，将神奇女侠的来源娓娓道来，创造者马斯顿教授将他对于SM虐恋的爱好，投射进了神奇女侠的形象之中，皮鞭、捆绑成为了女侠超能力重要的组成部分。

电影 《马斯顿教授和神奇女侠》海报

少数族裔的英雄们也不鲜见，例如 “野人红皮”和Mantoka这样的原住民英雄。以他们为主角的漫画，往往不吝赞美地描绘了他们和白人恶霸战斗的过程。

（主角是原住民英雄的漫画书“野人红皮”）

比《海斯法典》还严厉的漫画审查制度

时代变化，风潮也往往随之转向。

20世纪五十年代早期，战争结束，经济回暖。二战时被鼓励外出工作的女性，又被劝回了家中，重新回到家庭主妇的位置上。“麦卡锡主义”达到了高潮，漫画书们引发了手握权柄的男人们的道德恐慌。俄克拉荷马城和休斯顿抢先制定了针对恐怖和犯罪漫画的禁令。1954年，参议院青少年犯罪小组委员会举办了一系列的听证会，试图找到证据，证明漫画诱发了青少年犯罪和普遍的道德堕落。

心理学家弗莱德里克·维特汉姆在同年发布了耸人听闻的专著《纯真的诱惑》（Seduction of Innocence），成为了举起大旗者，断言儿童的不暴力良行为，统统来自于漫画书中充斥的暴力、性和吸毒的暗示，直斥蝙蝠侠和罗宾是一对同志伴侣，并且认为神奇女侠充满了束缚的不良暗示（虽然马斯顿教授早就愉快地承认了这一点）。EC漫画多次将他告上公堂，但仍无力阻止维特汉姆占据了舆论的高地。

漫画出版商体察到了空前的危机，对漫画彻底的禁令几乎马上就要来临。为求自保，他们试图在政府监管出台之前，建立起自我审查的机制。漫画审议局（Comics Code Authority）被建立起来，领导者法官查尔斯·墨菲，作为一位青少年犯罪专家（同时是一个种族主义者），试图为漫画界确立起符合美国清教徒主义的规则。

“禁止在漫画中呈现警察、政府官员的负面形象

不得以同情的方式呈现罪犯的犯罪过程

禁止在漫画中呈现暴力、血腥、恐怖、裸露等内容

严禁在漫画中呈现性变态和性虐待的内容

浪漫故事必须要强调家庭的价值和婚姻和神圣性”

漫画审议局制定的条款，在严格程度上丝毫不逊于臭名昭著的《海斯法典》，后者曾经严重拖累了好莱坞电影业的发展。通过漫画审议局“净化”过的漫画，也变得相当的无聊，再难像“黄金时代”时吸引最为广泛的读者。

此外，虽然条款声称“绝对不允许在漫画中对任何宗教或者种族群体进行嘲笑或者攻击”，这实际上意味着，黑人不再会出现在漫画中。EC的漫画《审判日》在重印时，被迫将原本漫画中的黑人宇航员改为了白人，才得以通过规则。

（EC的漫画 《审判日》）

这也导致了在60年代后期，一批有才华的漫画家因为不愿受到漫画审议局的禁锢，而自愿选择走向地下，掀起了地下漫画（Underground Comix）运动，不仅仅通过用象征青年不宜的X（来自电影分级制度）取代了comic 的S象征反叛的决心，也将作品摆上Head shop，和大麻、烟草等另类产品一起出售，彻底和主流体制决裂。

斯坦·李，让审查最初松动的那个人

虽然漫画审议局制定的规则并无法律效力，但和漫画经销商结成了最强同盟——后者往往会拒绝将没有印上审核通过章的漫画书上架，反过来会迫使出版商加入其中。

斯坦·李所在的漫威，一直是漫画审议局的眼中钉，早有议论批判他们脱离了漫画审议局的规范，因为题材往往涉及到政治、贫富、种族歧视等等问题。但在嬉皮士风潮席卷美国的背景之下，漫画审议局自然是食古不化的那方。

漫威，或者说斯坦·李和漫画审议局的关系，在1971年，因为一本直接描述毒品问题的《神奇蜘蛛侠》漫画，陷入了彻底的激化中，却最终导向了戏剧性的结局：强势的漫画审议局被迫做出了让步，审查开始松动了。

在1971年出版的第96到98期《神奇蜘蛛侠》中，神奇蜘蛛侠救下了一个因为服食毒品后产生幻觉而从高楼跳下，自称会飞的男人，虽然在这期漫画中，神奇蜘蛛侠无疑展现了对于毒品的厌弃态度（“我宁愿面对百分之百的超级大坏蛋，也不愿意将生命浪费在毒品上”），但仍然触犯了漫画审议局不可直接在漫画中表现毒品问题的禁令。

电视剧《神奇蜘蛛侠》海报

斯坦·李认为这个故事非常精彩，不能错过，于是在没有漫画审议局批准的情况下，直接发布了这一期的漫画。这是第一部没有经过漫画审议局审查通过，擅自发表的主流漫画作品。

美国卫生署也没有坐视不管，他们召来了斯坦·李，要求他必须参加一场讨论有关漫画作品中药物滥用问题的会议。斯坦·李似乎做出了让步，认为这三期作品“危险并且乏味”，他接受了回收的决定。

然而，读者们却对这三期漫画，报以了热烈的回应。漫画审议局的撤回决定，让他们自己陷入了难堪的境地里。最终，漫画审议局首次修改了审查条例，规定漫画作品中可以在政治正确的情况下有毒品出现，之后又陆续放开了诸多限制。斯坦·李的名字，被永久地记入到这个里程碑事件中。

斯坦·李对于漫画审议局的态度，其实是更可堪玩味的。毕竟，在漫威的漫画宇宙中，也有着一个虚构的漫画审议局，和虚构的漫威出版社相对应。漫威曾经安排自家动不动就撕衣、裸露度饱受争议的女性绿巨人（She-Hulk）系列漫画，进入虚构的漫画审议局认证的优秀作品序列中，算不算打脸，不得而知。

审查化为烟云后，如何重回黄金年代

二十一世纪之后，漫画审议局的存在显得尤为多余，虽然他们不断试图放宽尺度，迎合读者，例如，允许漫画中出现同性恋形象，但修订步伐之缓慢，早已赶不上社会的变化。在21世纪初，守则几乎可以说已经被完全抛弃了。

漫画业的整体边缘化，是背后更为深层的原因。更为主流的电影、电视媒体，早已对于性和暴力见怪不怪，政府何必要坚持对漫画业的干预？

审查消失后，漫画业却陷入了另一种“自我审查”之中，不断检视自身的产品能否讨好目前的读者们——基于漫画的读者圈越发窄化的现实。在关注社会现实、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和呈现暴力、剥削女性、消费白人男性超级英雄之间，选择后者，无疑是更聪明的选择。

虽然越来越多的少数族裔的超级英雄开始出现，来自“黄金年代”的黑豹，也通过电影重现身影，斯坦·李也点明要制造来自中国的超级英雄。多元议题的缺失，或者是被边缘化，或许仍是美国漫画在多年的审查中，难以再寻回的部分。美国漫画要重回“黄金时代”，仍旧道阻且长。

作者 逢舟

编辑 徐悦东 沈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