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第55届金马奖在台北揭晓,胡波(笔名胡迁)的《大象席地而坐》获最佳剧情长片奖,张艺谋凭借《影》获最佳导演奖,徐峥凭借《我不是药神》获最佳男主角奖,谢盈萱凭借电影《谁先爱上他的》获最佳女主角奖,而凭借《江湖儿女》第二次入围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赵涛惜败。不过前几天,赵涛凭借《江湖儿女》拿到了第54届芝加哥国际电影节和第25届明斯克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


作为贾樟柯电影的御用女主角,人们认为她的脸是所有中国县城女青年的标准模板。从《世界》到《山河故人》再到《江湖儿女》,随着赵涛与贾樟柯的绑定越来越深,针对赵涛的批评声音也愈发凸显。

 

对赵涛评价的变化,或许与贾樟柯电影风格变化有很大的关系。近几年贾樟柯电影纪实风格逐渐隐去,情节剧意味凸显,赵涛愈发显得纯熟的情节剧表演方式正在减损这张“县城青年”脸的独特性。与贾樟柯的捆绑,也许是赵涛所面临的最大的困境。


近期,赵涛接受了《新京报》的专访,和我们聊了聊她早年的故事和对表演的看法。


电影《江湖儿女》(2018)剧照,左为演员赵涛。


以一切美女的名义


“我去印度”,《世界》里,赵涛饰演的舞蹈演员赵小桃打电话,镜头扫过,是北京世界公园里山寨微缩版的泰姬陵。


2003年,赵涛和贾樟柯刚从香港宣传完电影,路过深圳世界之窗。在车上,赵涛看着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她忽然想起了念中专的时候在世界之窗实习半年的经历。


1995年下半年,赵涛第一次离开北方的内陆城市太原,来到南国深圳。这个初来乍到的山西姑娘对深圳的第一印象是大街小巷的花儿都是真的,不像她在太原见到的都是塑料花。“深圳的花特别美,对于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特别震撼,而且一年四季都在开,品种特别多,那已经是大冬天了。”


那时,她中专即将毕业,人心浮动,身边的同学们都在各自找着落,而其中最需要找的是感情上的着落。赵涛发现身边的同学们都在忙着谈恋爱。而作为女班长,赵涛常常需要处理班上的男女问题。


班上有一对男女朋友,男方在来世界之窗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脚踏两只船。


一场风暴一触即发。


“赵涛呢?过来。”睡上铺的女孩喊赵涛。地点女生宿舍。夜里。


“怎么了?”下铺的赵涛就过去了。


“怎么了?你想一下?你去给我买瓶二锅头来。”女孩豪气十足。那时同学们常常结伴晚上出去吃夜宵,喝酒。不明就里的赵涛乖乖出去买了瓶最大的。


只见这个女孩一把抓过二锅头,撬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一边猛灌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赵涛蒙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性格比男孩还刚烈的女孩掉眼泪?


此时屋里已经围了好几个女孩,而外面是一帮男生,双方成对峙之势。暴风中心的那个“渣男”也到场了,站在女孩面前。那时的经典格局是,前面两个人评理,后头的人叉腰助阵。男女生也会打打闹闹,但被打趴下的永远是男生。


屋里男女间的争执说了什么,赵涛听不清。但她记得,突然间,女孩不知手里拿着什么,那个男生瞬间定格了,后面的男生齐齐呆住。随后,男生真的和电视里演的一样,“你……你……”用手指着女生,往后退了两步。他身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女生全傻了,也不哭不闹,只是手足无措。


后来,男生被送去医院。所幸,男生班长回来报告说没事,刀插得不深。但因为这起事件性质恶劣,以女孩受到处分收场。


这些莽莽撞撞的学生年代的往事,在一看到埃菲尔铁塔的一刹那都涌起来了。赵涛兴奋地和贾樟柯说了一路。大半年后,贾樟柯跟她说,我们拍一个世界之窗那样的电影吧,女主角当然就是你。赵涛特别开心。


在《世界》里,赵涛谈到的这段血腥莽撞的爱情故事被改编成了男舞蹈演员老牛和女舞蹈演员小魏间的故事,电影里老牛怀疑女友小魏给自己戴绿帽子,就拿打火机烧自己的衣服,吓唬报复她。最后两人还是修成正果。婚礼上,赵涛饰演的赵小桃和她的同事们都来道喜。


——“以什么名义?”


——“以杨贵妃,潘金莲,玛莉莲·梦露,麦当娜等一切美女的名义。”


——“为什么?”


——“为世界和平,妇女解放,脸上无雀斑。”


——“怎么办?”


——“加油!”


但十四年过去,赵涛也记不得这段台词了。


电影《世界》(2004)剧照。赵涛饰演了一名北京世界公园民俗村的舞蹈演员赵小桃。


回太原当舞蹈老师,月工资年年360


在老牛和小魏的婚礼上,一起来祝酒参加婚礼的演员都是赵涛从山西带过去的学生,这也是她最后带的一届学生。当时她的身份是山西师范学院一名舞蹈老师。


很多年后,贾樟柯在一篇题为《忧愁上身》的文章里,写到已经功成名就的他和依然在汾阳县城的高中同学们聚会的情景,他的忧愁来自于,当时隔二十年后,老同学们可能还只能靠一本《今古传奇》来捱过苦闷无望的县城岁月。


然而,对于当时从北京回到太原的赵涛来说,她并没有陷入一种忧愁上身的情绪。赵涛形容自己没有太多想法和野心,是一个比较清淡的人。


1998年,赵涛从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她有想过留在北京,但如果留在北京,唯一的选择是北京歌舞团或东方歌舞团,但她知道,从舞蹈上来说,自己条件一般,舞蹈学院的女孩太多了。大学期间,赵涛在省歌舞剧院有过短暂的实习。她发现周围人普遍的状态是女孩不停在谈恋爱,男孩不停在打牌。


“我自己不太喜欢那种混的状态,不适合我。但我当时没有那么明确的想法,当时如果去到首钢歌舞团,我觉得首钢跟我们太钢一样,我舞蹈学院毕业,再跑到工厂文工团,那我学舞蹈干什么呀?”


电影《站台》(2000)剧照。


事后想来,摆在赵涛面前的路,也不止进文工团、歌舞团这一条路。多年后赵涛会想,为什么当时不去考北京电影学院?但那时的她都不知道电影学院在哪里,而身边有许多同学其实已经在蠢蠢欲动,准备考电影学院,对此她一无所知。后来同学聚会聊天,大家才聊起。“你去考电影学院,我都不知道,真不够意思。同学就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考不上多丢脸啊。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欲望,我得到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是超乎想象。”


最后,是父亲给没有太大野心欲望的赵涛拿了一个主意,既然你喜欢舞蹈,不想去歌舞团,那就去舞蹈系当老师吧。当时舞蹈学院毕业的学生,分配还很抢手,去不了北京的歌舞团,可以进地方艺校。


对于当老师,赵涛没有太多概念。当老师,那大概和我现在的老师一样吧,赵涛心想。但她也没有拒绝。她就这么懵懵懂懂进了山西师范学院舞蹈系。


入职前,赵涛父亲带她去拜会系里的党委书记。书记看了她一下,问:“你为什么要来?”


“我舞蹈学院毕业的,非常喜欢舞蹈,我相信我能教好。”赵涛答道。


“你知道我们一个月拿多少钱吗?360。”360元是基本工资。


赵涛对此没有概念,只是回了一个“哦”。回到家,她回过神来:360元,那我一节课多少钱呢?但她也没有过多去想工资的事。


连着好几年,赵涛的基础工资一直雷打不动360元。2000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提出要给公务员提高待遇,公务员的工资从360元涨到800多元,一直涨到3000多元。但唯独赵涛,还是360元。


工资少,但赵涛自己能在外面带小课,一个孩子一节课100块,每节课40分钟,一般一次要上两节课。几个小孩一个班下来,赵涛身上的钱源源不断,虽然一直没什么大钱。


工资虽然低,但赵涛兑现了自己能把课教好的承诺。“我对教书非常有热情,不会计较加时费加班费,不停在给学生加课。我当时觉得自己学了太多,迫切想找到一个输出口。看到这些不专业的孩子,我心里特别着急,不知道他们四年后怎么办。所以对他们特别凶特别狠。”


这些学生有许多并不是一路学舞蹈上来,有的十八九岁上大学才开始练压腿。一看到严厉的赵涛,他们就发抖。


“趴下!”在赵涛的严厉教学下,学生的长进迅速,系主任也会在各种会上表扬她。对当时的赵涛来说,最大的热情就是把学到的东西教给学生。


而接下来的这个决定赵涛人生的瞬间,日后将被各大媒体反复提起。


那是1999年9月,刚开学的一天。赵涛走在去教室的路上,那天的树荫很大。她发现前面有一排人,磨磨蹭蹭走了很久。


“对不起,我过去一下。”上课时间快到了,赵涛有点急。


等她上课的时候,发现前面坐着刚才那一排人,全是男的。她也不知道谁是谁,只听说有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电影来选演员。


那个年代,走在通往舞蹈系的路上,不经意间就会被不知从那里蹿出来的人塞名片塞资料,他们都自称导演,要来选演员,接过名片的赵涛已经见怪不怪,后来也就不再去看,只是丢在一边。


“跳舞时你们要学会融入感情,用感情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23个女孩,在房间里排开,赵涛招呼学生。


那一排人中,有一个是贾樟柯,当时他已经凭借《小武》在国际上崭露头角。但赵涛对贾樟柯是谁一无所知。


大半年过去,这次看似平淡的选角事件似乎就像此前一样不了了之,没有后续。有一天,赵涛接到副导演的电话,她被邀请出演贾樟柯的新电影《站台》。


对于拍戏这回事,赵涛没有什么兴奋点,直到要出发的前一天,才告诉父母要去拍一个片子,父母只是说了句“哦,好”,一家人都对此事没有判断力,就像明天要去值个班一样稀松平常。


然而,究竟是赵涛身上的什么特质让贾樟柯没有看中学生却看中了赵涛,并让她变成自己电影的缪斯。贾樟柯多年后在文章里给出解释: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是那种外表平静柔和,内心却富有激情的人,特别符合《站台》女主角的要求。


“过多少年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一个导演选择一个演员,一定有他的原因,但这个原因是什么我从来没问过,一定是身上的优点被他看到,而不是缺点被他看到。但我从来没想过。可能我这个形象,比较适合尹瑞娟,都是山西人。虽说太原是一个省会,但在其他省市看来,如同一个大的县城,跟汾阳也差不多。可能我当时的状态非常适合这个角色。”赵涛解释道,同样的问题她已经被问过无数遍,每次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


但评论家和网友们都给出了解释,赵涛的脸是县城小镇青年的脸。评论家毛尖在文章里说,她就像她的名字、像汾阳城一样朴素而普通,或者说,她什么样子不需要她自己证明,她的美是和她的家乡、她的恋人互文的。


职业演员身份的确立


《我是丽》是赵涛拍的非贾樟柯执导的电影之一,另一部是英国导演伊萨克·朱利恩的《万重浪》,另一位女主角是张曼玉。赵涛觉得拍《我是丽》的时候,她第一次对于哪场戏是对是错、哪个地方的表演是好是坏有了明确的自觉。


而这种自觉是如何确立的?一个非职业演员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有意识地加入自己设计的职业演员?这还要从《三峡好人》前后的身份转变说起。


从1998年进大学当老师到2006年《三峡好人》捧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赵涛一直没有完全确立起职业演员的身份。这7年里,她的生活在三种状态中交织,一边拍戏,一边跟着贾樟柯去各大电影节,一边回太原当老师,过着她口中“乱七八糟的三重生活”。


《三峡好人》之前,赵涛也没有把演员这个职业看得那么重,她只是觉得,如果贾樟柯来找她拍戏,那她就好好演,演完了就去好好上课。这样的模式就像台湾导演蔡明亮与陆奕静,每次拍完蔡明亮的电影,陆就回去当她的咖啡店老板娘。


回想起来,赵涛至今特别珍惜演员和教师这双重身份共存的那段时间。对于教师这个职业,赵涛干得特别开心,热情影响到她的学生。而拍戏,每一次新戏对她来说都是没有过的经验,是一件好玩的事。她享受这样的双重身份,尽管她有做全职演员的条件,比如找一个经纪人。拍完《站台》后,就有很多电影学院的老师给她递本子。“我都没有判断力,我会给顾铮和贾导,我都没看,我说顾老师你帮我看看,我看不明白,我不知道整个剧本的方向是什么,人物重不重要。他们说不用拍,也没有解释。他们说不好就肯定不好。”


电影《三峡好人》(2006)剧照。


直到《三峡好人》拿到金狮奖,赵涛才想放弃教师这一职业,因为她对学生心存内疚。为了拍戏,一年要请长时间的假,出国宣传一两个月,再回来给学生补课。“最内疚的是学生上四年,我请两年的假。《三峡好人》之后我才考虑(辞职),不是为了当演员。那时就觉得演员也没做好,教师也亏欠孩子。”


拍《世界》的那帮舞蹈演员,是她从头到尾带完的唯一一届学生。


在成为一名专职演员之前,电影《任逍遥》对赵涛的演艺生涯具有特殊的意义。《任逍遥》里的巧巧与她本人差距巨大,巧巧穿红戴绿,爱去KTV,还有一个有江湖背景的男朋友。因此,巧巧是她第一次开始塑造一个角色,而不是本色出演。


而《我是丽》的演出则让赵涛第一次对自己表演的好坏有了清晰的判断和自觉,而此前,这样的判断都由贾樟柯给出,贾樟柯说过,那就一定是好,说不过一定是不够好,但至于为什么好,赵涛不太清楚。


《我是丽》讲的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移民在海外寻找儿子的故事。《三峡好人》之后,许多导演尤其是外国导演因为这部电影找到赵涛,递过来的剧本都大同小异,模式都是像《三峡好人》里的沈红一样长途旅行去寻人。《我是丽》的整个模式其实也多多少少有点类似,只是场景换成了意大利,要讲意大利语,但对于第一次离开贾樟柯拍其他导演戏的赵涛来说,《我是丽》的经验首先给她的刺激是第一次拿到完整的剧本。


电影《我是丽》(2011)剧照。


《山河故人》是贾樟柯第一次完全按照剧本来拍的电影,之前他的工作方式主要靠即兴发挥。“导演看看环境,说大家想想台词,然后我们就开始想想词。像《世界》开头,我一路喊‘谁有创可贴’那场戏,没有剧本,导演说,你就跑过去问人要创可贴。然后我就不停走来走去,不断调整,你觉得演得自然,那都是被导演逼出来的,现在有了剧本是非常好的事情。”


第一次拿到那么完整剧本的赵涛开始非常用心地研究剧本,还会在字里行间写下各种笔记。她喜欢用五颜六色的笔表达不同的感情。看到某句台词时,她用一种颜色的笔写下自己的想法,第二遍看的时候,推翻先前的理解,再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写下新的理解。《我是丽》拍完,导演叮嘱赵涛,一定记得把她那本花花绿绿的剧本复印一本给他。


拍《我是丽》的另一重刺激是,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判断力。和贾樟柯的常年合作让赵涛习惯按照导演的意思来,《我是丽》拍摄初期也是这样。但渐渐地,赵涛发现自己的判断力和导演的判断力不一样。比如,一句简单的中文台词,导演说她说错了,她没觉得自己说错。她考虑了一个晚上,要不要和导演说这个问题。


再比如,电影开拍前一个月,她上了一个月的排练课,课上许多演员都是镇子上的渔民。热情的意大利人醉醺醺地就过来对戏,而观望者在旁边看着他们。意大利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这是不同的表演经验。第一天拍,导演要求演员们按照舞台剧一样走一遍,但她觉得不舒服,就这么演了一天。于是,赵涛向导演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按照排练来演。他想了很久,答应了。“我觉得特别自由。不像拍贾导的戏,所有的判断力都在贾导那边, 但拍《我是丽》的时候,所有的判断力都在我身上。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状态真的特别好,那么自由,我突然知道哪场戏是对的。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清晰过,因为以前我不用去做那个判断。”


赵涛说她习惯即兴表演,表演方式非常独特。“在酒吧的戏,我会利用酒吧所有的东西,很喜欢这种表演方法。后来导演发现我状态越来越好。所以从那以后,我才对自己的表演有判断。”


但是,让人困惑的是,赵涛除了《我是丽》和《万重浪》之外,再也没有和其他导演合作的经历。对此,赵涛的解释是没有好的剧本。“对于不是很红的演员来说,一年里边,等待就是他的工作之一。演员其实很可怜,很多没戏拍的演员根本不需要什么判断,给到我剧本就去拍。能遇到一个让自己兴奋激动的角色,那基本就是十年一遇。”


“这么多年的模式就是这样。贾樟柯在全世界都是非常优秀的导演,朱丽叶·比诺什这样的演员也很想和他合作。我作为演员,没有必要拒绝和他合作。我觉得我是非常幸运的,也很习惯这种模式。筹备拍片一年半,一年半的时间做前期发行,三年时间。”类似的说法赵涛也对不同媒体表达过,她也反反复复澄清,贾樟柯不会专门为自己拍一部电影,之所以每次都找她,只是因为她合适。


赵涛与贾樟柯2011年于威尼斯完婚。


在采访中,赵涛最喜欢聊的是自己如何塑造角色。写人物小传是她近些年来习惯的揣摩角色的工作方式。她会从人物3岁写起,精确到上的是大同第二矿区幼儿园,小学上第三小学,初中上第四初中,什么时候谈恋爱,一直写到六七十岁。写的过程中,赵涛通过一个演员的想象,用很多细节让这个人物变得真实。“为什么要写第二矿区第一幼儿园这么真实的例子,因为她是实实在在的,她在矿区每天吃小米粥。许多细节需要想象力填充,慢慢变成立体的。通过人物小传,我能看到这个人一生的走向,决定我这个人物在电影中的行为方式。”


现实生活中,赵涛没有遇见过《江湖儿女》里巧巧那种拔枪而出的人,她为了把握江湖女儿的状态,收集了相关的资料。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上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佘爱珍的故事。佘爱珍在赌场工作,遇到黑社会人物吴四宝,两个人结婚。二战的时候两个人投靠了日本人,吴四宝死了之后,她跟胡兰成结婚,二战结束之后,她又因之前投靠日本人被判了汉奸罪,汉奸罪之后牢狱之灾,之后自己偷渡到日本,一直孤独生活。


“佘爱珍满足了我对一个江湖女性的想象力,她经历了江湖、战争、逃亡、爱情和监狱。在日本,年老的时候,我看到她家里有一幅字画,写着听天由命四个字。我就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逻辑,她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内心隐藏着情感上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我一开始想的是江湖逻辑,但看到佘爱珍,我觉得江湖逻辑是不对的,巧巧作为一个女人,女人的逻辑是更重要的。”说到从江湖逻辑到女性逻辑的角色认知转变的时候,赵涛忍不住拿手指关节在桌上笃定地敲了几下。


赵涛形容走出片场的自己整个精神和身体都是单薄的,因为情绪都在拍戏时放到了人物身上。“拍完时,我是零的状态,拍戏时,变成饱满的状态,我习惯这种模式。我可以有时间去生活,把自己状态调整好,每部电影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个台阶,从《站台》里尹瑞娟的本色出演到《任逍遥》里开始去塑造一个角色,每个角色我都喜欢,都是我生命体验的历程。想看二十岁的时候,我就看《站台》,想看三十岁的时候,我就看《三峡好人》。”


虽然自知不是大红大紫的演员,但赵涛有足够的自信,“因为每拍一部电影,就进到电影的史册。每部电影都进入了戛纳、威尼斯,大家都看到我的进步。这对我工作是非常非常大的肯定。”


起范儿的赵涛,远去的素人


“涛姐,你听说过含涛量这个词吗?”采访快结束时,我问赵涛。她一脸困惑,说自己不太看微博留言。跟她解释后,她笑了。《江湖儿女》出来后,一些网友调侃说这部电影是贾樟柯“含涛量”最高的一部电影,还有网友调侃说贾樟柯的电影风格是现实主义加点涛。


《我是丽》让赵涛拿到意大利电影大卫奖最佳女演员,这个奖被称为意大利的奥斯卡。但同时,与奖项肯定一起到来的是观众对她表演的质疑。关于赵涛的评论和报道,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赵涛对于自己表演的自信,她在不同场合和采访中表达了自己有拿影后的实力。比如她在专访中表示张曼玉在《清洁》中的表演除了大头,没有别的,而她要拍一个能拿一次戛纳最佳女主角的电影。这样的言论被许多人解释为赵涛的自信心膨胀。


而另一方面则是来自观众的质疑。被寄予影后厚望的《江湖儿女》最终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折戟,有网友调侃贾樟柯说“你把女主角换掉,我们就给你最佳女主角”,更有评论言辞犀利地指出,赵涛这辈子都不可能拿到戛纳最佳女主角。


有评论从专业的角度分析赵涛在《江湖儿女》中的表演如何起范儿,因为她有了演员和表演的自觉。她开始知道,我要演出这个人物,而不是我本人就是这个人物。


电影《江湖儿女》(2018)剧照。


而观众对赵涛表演的质疑乃至诟病的声音,也与观众对她的认知有关。拍《站台》《世界》时的赵涛,观众其实并没有把赵涛看成一个职业演员,认为她更多是在本色出演。而《三峡好人》之后,随着赵涛变成一个职业演员,观众的期待也变换了视角,他们开始以职业演员的标准去要求她。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认知转变,很大原因或许来自于贾樟柯自身电影风格的转变,《三峡好人》之后,尤其近两年的《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早年的纪实风格逐渐褪去,而情节剧的味道凸显,因此《山河故人》才第一次有了完整的剧本。这种风格的转变也体现在镜头的运用上,比如演员的特写越来越多,赵涛的脸在摄影机的逼视下愈加突出,但吊诡的是,赵涛的脸越来越被强调,她的符号意义却越发显得稀薄。


然而问题在于,当赵涛逐渐转型成一个职业演员,她面对的一个真实困境是,如果与贾樟柯捆绑得越来越深,她也在不断地符号化定型化自己,而她愈发显得纯熟的情节剧表演方式则又在减损这张脸的独特性。一个导演,一个演员,一辈子,这样的模式,在华语电影里贯彻得最彻底的另一对是李康生和蔡明亮。李康生二十多年如一日地表演着蔡明亮的小康,但赵涛不可能成为另一个李康生,因为蔡明亮还是那个蔡明亮,而贾樟柯已经不是那个贾樟柯了。


赵涛谈到自己的业余生活,她爱做普拉提,不社交应酬,每天去朝阳公园跑步,不去KTV,不去夜总会。其实,除了《站台》《任逍遥》,赵涛一直和她饰演的角色以及大众对这张脸所附加的想象相距甚远。


在表演的意义上,赵涛一直在进步,只是观众还没找到重新定义和理解她的坐标。采访之前,一位同事得知我要采访赵涛,激动地表示人民群众也想听听涛声。涛声依旧吗?从《任逍遥》里的巧巧到《江湖儿女》里的巧巧,看似走了一个圆,但实际上赵涛的表演越发成熟,她与影后越来越近,与素人渐行渐远。


你觉得现实中的涛姐和银幕上的像吗?采访完我觉得她不像电影里的任何一个人物,然而为什么非得像呢?



作者: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编辑:安安,寇淮禹;校对:翟永军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