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年春节前夕,电影宣传广告《啥是佩奇》带着极具西方形象的粉色小猪在一夜之间火遍社交媒体。在这则短片的病毒式传播过程中,小猪佩奇本身确实有一定话题性,但能够激发持续的分享和一致的赞誉最终达成现象级刷屏,依靠的还是广告本身的内容——导演以其熟稔的拍摄技法、将小猪佩奇纳入中国式叙事之中,讲述了一个充满温情的亲情故事。广告毫无疑问是成功的。

 

合家欢是春节期间永不过时的话题,老大爷孜孜不倦研究小猪佩奇就为了让孙子开心的故事之所以让众人感动,是因为它展现了中国社会最难解的问题的之一:在城乡对立的背景之下,分隔两地的老人和年轻人的生活经验拥有巨大的落差。宣传片试图给出一个温情的解决方案——对“团圆”的渴求,让老人走上了寻找小猪佩奇的坎坷之路,用“爱”来弥合差异,在春节前夕上线这样一支广告,激发了离乡在外的人们内心普遍的真实情绪。


最后大爷设计出来的鼓风机佩奇在博观众一笑之时,更是戳中了许多人的泪点。但我们想就此广告,关注下大众媒介中所展现的老人,以及它所表现的对老年人生活状态的想象。《啥是佩奇》的温暖叙事背后,展现出来的老人形象值得深思——乐于奉献、将人生牵挂在家庭身上的父母,这是年轻人们对留守空巢老人最普遍的想象写照。这种想象有现实作为基础,温情之余却令人倍感沉重——代际之间的交流,充满了不对等的付出;因为奉献而快乐的老年人,更是缺失了呈现自我的空间,甚至缺失了追求自我的动力。


爷爷的奉献与幸福


《啥是佩奇》讲述了一个简单却感人的故事:身处偏远农村的爷爷一直期盼儿子一家三口回乡过年。在一次通话中,他了解到孙子喜欢“佩奇”,但还没问清楚佩奇到底是什么,信号就断了。于是,爷爷通过查字典、询问邻居、广播等方式,在一系列令人发笑的误会后,终于了解到真相,并亲手打造一个佩奇形象的玩具送给孩子。

 

这是一则从商业传播角度上来看非常成功和到位的广告片,如果对其中的每一个情节较真,未免太吹毛求疵。但不得不承认,从感动中回过神来,确实能够发现有逻辑上不太顺畅的地方。而其中最令人困惑之处,恰恰就是主线:爷爷历尽苦难,试图明白啥是佩奇的故事。


《啥是佩奇》


编剧把故事安排在了偏远的乡村,让老大爷使用信号不好、不能上网的手机,为他了解佩奇制造难度。但剧情中,却出现了老大爷和其他村民一起观看智能手机、老大爷和儿子再次通话的场景。在通讯技术发达的现代,就算信号不好没有听完孙子的话,可以补打一个过去,或者换个地方/隔天再通话,或者找别人借电话拨打。这样看来,片中老大爷辛辛苦苦好几天、问遍全村的行为,可能有些夸张了。

 

实质上,无论是闭塞的农村背景,愚公移山式地不断询问,还是“土法炼钢”式的玩具制作,目的都是营造出一种超出常理和现实的质朴又浪漫的情怀。整部作品通过老大爷不断追寻佩奇,对儿女归乡的渴望,独自一人看电视节目报道家庭团聚的失落等等场景,把它的主角老大爷展现为一种渴望儿女关怀的单一长辈形象——闭塞、执着有余智慧不足,以儿孙为生活的全部重心,乐于奉献。

 

于是,温情之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因为孙子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就要全身心奋斗的老人,一个久不给父亲打电话的儿子,一个被骄纵宠爱的小孩……代际之间充满的不是沟通、理解与包容,而是自我奉献后的感动。这种感动中带有太多对老一辈苦难和牺牲的强调,正如微博网友@云小幽所写的:


动画片里佩奇姐弟去猪爷爷家里玩,猪爷爷种了菜和果树,带着孩子浇水施肥认菜认果子,佩奇姐弟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为啥变成国内版,一个爷爷非要去实现一个看起来不满5岁的孙子随口一说,自己也不明白的玩意儿?


《啥是佩奇》中的爷爷。据媒体采访,扮演爷爷的演员在此前没有听说过小猪佩奇,拍摄时导演让他多自由发挥。爷爷的表演有许多真情流露之处。关于宣传片中所体现的农村是否真实,网上已经有很多讨论,各地的情况不同,我们不敢说片中的故事在现实中绝无可能,况且它所体现的普遍情绪是真实可感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啥是佩奇》是一部相当成功的广告片,只是它所提出的问题,感动之余,依然值得我们深思。


但影片中的老大爷并不在乎。如果说前不久引发话题的电影《四个春天》中展现的父母是自己的爱好,家里最大的鸡腿是妈妈在吃。它提供的是另外一种爱和另外一种家庭的可能,它轻盈、自由、欢歌笑语,充满了创造力和可能性。那么《啥是佩奇》中的大爷就是完全的反面。他以儿孙的愿望为愿望,以儿孙的快乐为快乐,最大的自我心愿就是希望阖家团聚。这一点在影片结尾得到了高潮式的展现:老大爷忙活了许久,送出了最棒的礼物,最终获得的回报竟然不是和他个人相关的,而是去电影院里,看孙子想看的《小猪佩奇》动画,并且把动画设置为自己的彩铃,向同村村民炫耀。他的幸福与他对儿孙的奉献紧密挂钩在一起,他因奉献而感到快乐。


鼓风机佩奇


热心牺牲的老年人


《啥是佩奇》并不是个例,事实上,我们总是书写热心牺牲的父母,并不断创造出相似的感动。2017年年末,不少人的朋友圈被“世界再大,大不过一盘番茄炒蛋”这条广告刷屏了。广告讲述了一位名叫伊恩的中国学生由于不会做番茄炒蛋,向远在中国的家长求助的故事。为了及时教会儿子,父母半夜4点爬起来到厨房为他录制番茄炒蛋视频并在厨房等孩子回复。最后,伊恩的番茄炒蛋获得了外国朋友的认可,他也深刻感受到了来自父母的爱。这个改编自真实经历的故事之所以能够得到大量转发传播,很显然是因为戳中了大家的泪点。不少网友为之感动,纷纷留言:“虽然是广告,但是我哭了”;“感觉从某一天开始就变得很脆弱很想家 ”……


《世界再大,大不过一盘番茄炒蛋》


除此之外,还有老年人等待孩子回家的公益广告,综艺节目中不断窥探明星儿子生活的母亲,积极帮助孩子相亲的父母等等老人形象。我们热爱书写此类老年人围绕着年轻人生活的模板,似乎随着他们的年龄老去,他们自己的生活乐趣也已经停滞了,他们成为了传统的 、落伍的、孤独的、只能依附在小辈身上获得幸福的群体。

 

当然,这样的书写方式是基于一定的现实基础的,它首先建立在自古以来的家庭养老传统和由此生发的孝道文化上。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养儿防老”是均衡社会成员世代之间取予关系的经典模式,它有效地解决了幼年和老年不能自养时,父代与子代之间的互惠均衡问题。社会学家费孝通称这一模式为“反馈模式”。由于政府养老体系不完善、医疗和科技条件差等等状况,能够温饱老年生活必需要建立在血缘家庭中,接受家族年轻人帮扶和参与。

 

在此基础上,孝亲文化被建构起来,从而也确立了几千年的“奉老敬孝”的基本结构与模式。举例来说,传统文化代表孔子就强调子女侍奉父母,包括经济上赡养、生活上照料,还有怀着敬爱的精神慰藉等等。在这个框架下,对老年父母的孝敬称为父母对子女、社会对个体的基本要求。因此,大众一直以家庭为模板想象一种完美的老年生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老人,其乐融融,充满敬爱的子女们,呈现出一派和谐、美好的图景。人们很难把老人的快乐与子女参与的大家庭剥离开来,想象独属于他们的幸福。

 

与此同时,如今的生活方式对传统的孝道文化造成了冲击。虽然社会老龄化不断加剧,但“父母在,不远游”的文化传统随着现代社会人们对经济的追求而被遗忘,小型家庭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使得年迈的父母们不得不“被迫”留在家中与儿女分离,成为“遥远的故乡”。“养儿防老”的思想尚未从老人身上根除,然而当他们需要儿女依靠的时候,儿女通常不在身边,孤单、自悲、自怜等情绪与情感难免就会出现,形成“空巢综合症”。再加之年轻人普遍认为只要父母不愁吃住就可以了,忽视与父母的精神交流与心理慰藉,造成了老年群体的极度焦虑,他们的焦虑造成了代际之间的冲突与社会的种种问题,成为了人们关心的话题和痛点,被反复书写进大众媒体形形色色的事实报道或虚构篇章里。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老人陷入了奉献与苦难的循环:因为他们需要依靠家庭获得幸福,所以他们不断付出和牺牲自我,希望获得关注作为回报;因为不断牺牲自我,他们越发丧失独立争取幸福的能力与动力,只能依靠家庭获得幸福。于是,年轻人的关注成为了他们生活的唯一重心。


我们的老年想象


当然,以《啥是佩奇》为代表的种种与老年人相关的大众传媒影视作品,尽管客观上回应了社会现状和老年人的焦虑,但归根结底,并非为老年人发声,而是为年轻—中年人服务的:无论是对农村老人看直播的猎奇展现,还是给猪刷漆的闹剧,很显然都是都市年轻一代更能get到的笑点。毕竟,没有资本不想要讨好庞大的年轻受众群体,他们既是社会的主要生产力,也是主要消费力。对于保健品之外的企业来说,老年客户的数量极为稀少,根本不值一提。

 

88岁的成都老人王肃中,为了打发时间,给大学生当裸体模特。


以年轻人为核心受众和视角的作品,充斥着一种平面化的老年想象:这些作品为了避免向年轻人传播一种恐惧、不安的情绪,所以只展现一部分老年人的苦难作为感动的催化剂,例如孤独寂寞、不懂高科技等等(几乎都可以依靠子女的帮助而解决,或者对于熟知互联网科技的年轻人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们下意识地回避用“合家欢”解决不了的、老年人更深重的、无法解决的苦难,例如身体衰弱造成的诸多不便和痛苦、在社会中的失语、养老系统的不完善等等。

 

当谈到老年人与年轻人不同的审美趣味的时候,媒体往往采取一种调侃甚至嘲弄的态度。“中老年表情包”、“中老年妇女风景区拍照姿势大赏”、“父母神奇的装修品味”等等网络热议话题充分展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消遣意味。我们在大众媒体上看到老人形象时,他们经常是负面的,展现出保守、退缩、对科技的无知与恐惧、对社会的依赖与索取;而生产、冒险、激情、征服自然,这些现代性的象征符号大都标绘在年轻人的身上。长远来看,这种长期传播的愚昧、落后的老年形象使得社会其他群体对于老年群体形成了刻板印象,从而让老年群体进一步成为边缘性群体,对于老年群体的自尊、重要感的形成都起到了深刻压抑的作用。


重庆七旬老人张才柱所绘制的回忆画,再现了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重庆乡下的生活与生产景象。每个老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史和值得被关注的自我。这些似乎容易被人们所忽视。


不仅如此,大众还往往希望老人通过努力,展现“年轻态”,向年轻人的趣味和潮流靠拢,展现出一种“积极”的形式,从而帮助年轻人达成一种美好的老年生活可能性想象。以韩国节目《嘻哈民族》为例,就是以奶奶RAPPER为噱头,选取了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领域的八位老太太,在Hip-hop制作人的帮助下进行Rap舞台对决。在节目中,这些完全对Rap文化不了解,也甚少共鸣的65岁以上老人要努力学习演唱方式,并记住歌词……以便获得年轻观众的青睐,获得他们的承认。


《嘻哈民族》中的奶奶。


那么,老年人是否能够真正拥有自己的面貌和独特的生活方式呢? 目前,一些地区或领域已经开始做类似的尝试,逐步正视老年群体,将老年群体的刻板形象解构。如近几年开始逐渐发展起来的老年时尚产业,让老人称为时尚的代言人,而不是被抛弃的对象。不少时装公司纷纷聘请老年人担任模特,参与拍照和T台走秀等活动。英国的百年老店玛莎百货公司选择了78岁的霍诺尔·布莱克曼做形象代表,联合利华多芬香皂则选择了96岁的艾琳·辛克莱尔,她出现的广告海报上使用了这样的广告语“有皱纹真美”。 另外,在一些老龄化较为严重的国家,如日本,有部分地区建立了完善的集体养老体系,让老年人拥有家庭养老以外的其他选择,可以积极地参与兴趣培养、社交活动等等。

 

不过,迄今为止,这些尝试都不过是小范围的施行,并多半浅尝辄止。我们依旧生活在这个老无所依的爷爷站在村头望穿秋水,只得努力做出蒸汽朋克风的小猪佩奇博君一笑的世界上。


作者:阿莫

编辑:榕小崧、沈河西 榕小崧;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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