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个地方的年味都是不同的,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十八线城市,在它所管辖的众多乡镇中,滋味也各有不同,尤其在童年记忆的滤镜下,每个人所经历的年味都别有一番风景。这些风景或绚丽、或灰暗,都多少带了些回忆的底色,甚至是想象。


十岁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我和父母住在渤海湾的一个小渔村中,虽说是“家”,但总有客居的感觉。那里有很多渔乡风格的庙会节庆,但当地的新年习俗我却并不熟悉,因为每到过年时,我都会随父母前往几百里外爷爷奶奶所在的农村老家。现在想来,我们一家三口骑着摩托车、满载一车年货、穿过渔乡咸咸的味道与绵延千里的荒芜农田、冒着严寒紧紧抱在一起连夜赶往老家的情景竟是记忆里最有年味、也最温暖的画面。


黄骅市管辖下的渔村大多带一个“堡”(pù)字,它们大多彼此有着亲属关系,几乎铺满了整条渤海湾沿岸。图为众多渔村之一冯家堡的鱼骨庙复原图。相传在明代,冯家堡一带是浅海滩,有一年一只巨鲸受伤搁浅在冯家堡海岸边,老百姓用尽千方百计想把它送回海里,但无果,巨鲸最后变成了一堆20米高的白骨。人们以为它是神,纷纷祭拜,并在它的基础上建成了一座庙宇,就是鱼骨庙。清末八国联军入侵时被毁。


我的老家是冀东平原上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唤作“留老人”,这地方即使放在黄骅的各个小区县里也很不起眼。村名的背后有一个甚是凄凉的故事,但这并非文章重点,在此只能略去。在冀东的许多地方,大年三十烤把子是一道独特景观。所谓“烤把子”,就是选一个安全的所在,用高粱杆儿等物捆成一个大大的柴堆,或者一家一户,或者邻里结合,待火点燃后,全家老小围在火堆旁烤烤手脚,寓意烤去烦恼和病痛。往往这时候,也是在外求学或者工作的男孩女孩们相互认识的第一个机会,在火光的遮掩下,大家脸上的害羞之色也会被隐藏起来。待烤完火把,回屋还要跨火盆,大概也有些驱邪避祟的涵义。


谈到年味儿,和“吃”总是脱不了关系。老家的年夜饭一直有些“奇怪”的讲究:年三十晚上须吃两顿饭:第一顿吃的比较早,无外乎是些鸡鸭鱼肉之类,第二顿则是北方各地的惯例——吃饺子。但这年夜饺子讲究得很,首先得是素馅,不能放肉,包饺子时不可用刀,吃的时候亦不可蘸料,对于我这个无醋不欢的人来说,吃这只有白菜豆腐粉条作馅的饺子简直无趣。其次,吃这饺子要等到半夜12点,不管多困,都要等到全家吃完才能去睡。说到吃饺子,华北等地还有一个特别的习俗“破五”:初五这日包饺子,菜板要剁得叮咚响,饺子褶要捏得严严实实,名曰“捏小人嘴”,而且一定要在中午12点前吃完。如今我家许多过年的讲究都淡了,但母亲却一直坚持这个“仪式”至今,一点细节都不含糊,而往往吃完这顿饺子后,我就踏上了离家之路。


在黄骅,不管是农村还是渔村,过年都少不了“面花儿”。所谓面花,是一种被制成各种形状的面食,比如鸡、兔、鱼、鸟、石榴、桃子等。从前的人们用手做,如今则有专门制作面花的木质模子,俗称“刻花模子”。除了面花,还有用面做成的麦垛、刺猬、仓官(田鼠)等。说起来,这面花的由来和明代燕王朱棣还有些关系。据说当年燕王“扫北”,所经之处大肆杀戮,以致中原白骨成堆、土地荒芜。到了永乐二年,许多穷苦贫民迁徙到此,安家繁衍,但因为当地土质盐碱化严重,粮食产量很低,逢年过节时也没有像样的供品,老百姓们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面粉,蒸制成寓意吉祥的各种形状的面食,敬奉神灵祖先。面花蒸好出笼后,还须用麦秆蘸取红色颜料,在面花上“打点儿”,一般打单点儿,婚嫁时打双点儿,也有打梅花点儿的。


鱼形面花


除了自家蒸制面花,人们走亲访友也会用面花作礼品。记忆中每到春节我家就有许多面花送上门来,怎么吃也吃不完。过年时走街串门,主人免不了也要拿出些食物供大家聊天吃食。除了花生瓜子,醉枣是我们那里常见的春节食物。这是一种用白酒腌制过的枣,秋季打枣入瓮,等到春节便可开坛。腌得恰到好处的醉枣,会呈现一种透明的质感,吃起来与脆枣的口感大不相同。


此外,记忆里尤其深刻的过年场景是吃糖瓜儿。北方古话说:“二十三,糖瓜粘,灶君老爷要上天”,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人们要“祭灶”,把又黏又甜的糖瓜献给灶王爷,让他上天后别说坏话,多说好话。这一天人们也会蒸年糕,据说也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也只有这一天,才是正经吃糖瓜的日子。糖瓜常常做成甜瓜形或北瓜形的扁圆状,中心为空,糖衣底下也有些微小的气泡,吃起来酥酥的,若是长条状,就不叫糖瓜了,叫“关东糖”。虽说小时候奶奶总是买两份,一份给灶王爷,一份给我,但我偏偏就喜欢偷吃灶王爷的,总要趁人不注意,从灶台上抢一个吞一个。只是糖瓜粘牙,这样囫囵吞下,总不免发生各种糗事儿,偷吃的苦水只得自己咽下。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我已经将近二十年不曾吃过糖瓜,或许是过年时厨房灶台的蒸汽总是将整个屋子团团笼罩住,如同“仙境”,这记忆竟有些似梦如幻的感觉。


糖瓜


其实,小时候我是不太喜欢过年的,因为总是有各种拉杂拌嘴的聒噪事儿,东家长西家短,让人厌烦。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不愉快大都淡去了,留下的多是美好。而今年味的迅速流逝,更使我怀念起那些美好来。


作者:杨司奇  编辑:董牧孜、风小杨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