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世界上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四季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

                                                                        ——李娟《羊道》


在近日上映的电影中,《远去的牧歌》可能是容易被忽视的一部,但其中对游牧生活的描绘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一部哈萨克题材影片,描写了新疆北部的哈萨克族牧民跨越40年的生活画卷。同样是对一种行将消失的传统经济文化方式的咏叹,李娟的《羊道》系列有一种娓娓道来的动人心弦,而《远去的牧歌》则挥洒出一种大开大合的雄浑开阔。


剥去浪漫想象,游牧生活充满艰辛


在很多现代人的心目中,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代表了一种遥远而浪漫的文化想象。经历过上世纪80年代的人,对83版香港无线电视台的古装武侠剧《射雕英雄传》一定记忆犹新,主题曲《铁血丹心》更是朗朗上口,“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唱的就是一种典型的游牧生活。


其实,早在3000多年前,人类就开始了游牧生活。很多人认为,所谓游牧,就是过着居无定所,到处游荡的生活,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游牧的本质是转场放牧,是在相对固定区域内,在不同地点的牧场之间移动放牧,目的是为牲畜找到合适的牧场,提供足够的草料资源,夏避酷暑,冬避严寒。”这种季节性的转场游牧其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畜牧业经济形式。


在欧亚草原直至中国北方,曾有无数游牧民族金戈铁马,逐水草而居。如今,就像李娟在《羊道》系列中的感叹,只有中国新疆牧区还留存着四季轮回转场游牧的生产方式,被称作研究游牧文化的活化石。据考证,在新疆西天山和哈萨克斯坦七河流域史前时期就存在转场畜牧的模式,专家认为,丝绸之路的初创阶段,也就是史前时期的欧亚通道的最初连接,特别是跨越天山、使新疆成为东西方交汇的通道的初始时期,转场畜牧就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羊道》,作者:  李娟,版本: 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7月


高山湖泊,弯弓大雕,骏马奔驰逐落日,风吹草低见牛羊,让禁锢于钢筋水泥丛林中的现代都市人,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出一种自由放旷的诗意想象。在很多电影中,对于游牧生活更多展现的也是草原上的欢歌笑语,外地旅行者对哈萨克牧民生活的描述大都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蓝天白云、绿草如茵、牛羊成群、牧民好客、歌声动听、奶茶飘香、大块吃肉、阿肯弹唱、姑娘追逐……一派宁静祥和,殊不知,对于哈萨克民族来说,这种温馨的场景是夏牧场的欢歌,仅仅是生活画卷中的一个片段,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更多的是奔波跋涉的艰辛与披荆斩棘的坚毅。


《远去的牧歌》的导演阿迪夏如是说:“如果把牧民夏季的生活当成了他们一年四季都如此的美妙,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就如同在玻璃上绘画,即便涂抹得再五彩缤纷那也只是块玻璃画,一碰就碎。事实上夏牧场那短暂美好的幸福时光,是上苍给予牧民的馈赠和补偿。我们要很诚实地说,在草原上风里雨里地过日子,还真没有那么惬意和浪漫。”


一位哈萨克诗人感叹过:“世界上走路最多的是哈萨克民族,世界上搬家最多的是哈萨克民族。”每逢转场时节,哈萨克牧人们便要携带全部家当,赶着成千上万的牲畜浩浩荡荡,翻山越岭,在大地的舞台上奔赴到下一个牧场。这种大型的史诗般的人畜大迁徙,每年四季,固定上演。有的牧民在转场牧道上一走就是半个多月,一路上遇山翻山,遇河过河,转场的生活艰辛不易。


“天之高远,地之浑厚”的牧场轮回


《远去的牧歌》以“冬牧场-春牧场-夏牧场-秋牧场”的四季轮回,分别展示了从上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跨越40年的哈萨克族牧民游牧生活的变迁。“走”和“搬”贯穿了转场生活的始终,也因此在哈萨克人身上体现出了更多的内含。在创作者看来,“走”代表着哈萨克人从漫长的历史走到了今天,还将从今天走向美好的未来;“搬”则意味着改变,哈萨克人在将毡房不停地拆解和重新的构建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走”是探索精神的体现,“搬”则是行动力的最高表达。


影片开场便呈现出了一派雄浑的史诗气质。一组航拍的雪山镜头映入眼帘,绵延的天山山脉巍峨雄壮,气势宏伟,皑皑的白雪,呼啸的寒风,带来一派冷峻萧瑟。严冬酷寒之下,镜头掠过擎着苍鹰的主人公望去,牧人们正赶着羊群攀岩而上,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寒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从羊群、牛群、马群、驼队和牧人们身边席卷而过。如此风雪严寒,小姑娘博兰古丽(意为风雪之花)就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里呱呱坠地。导演阿迪夏说,在狂风暴雪的转场途中生孩子这场戏,其实是过去牧民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创作者在前期采访时听到的真实故事。在风雪中迎接生命寓意着这个民族顽强的意志也正是这样与生俱来。


《远去的牧歌》剧照。


“哈萨克”本意就是“广袤草原上自由迁徙的勇敢、自由的人们”。为了展现哈萨克牧人转场的壮观,创作者将“天之高远,地之浑厚”确定为影片基调,很多场景利用航拍技术打开空间视野格局,运用两极镜头和移动镜头来强化影片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在影像表现上凸显记录感,增强纪实性,力图让观众在真实质朴的画面中达到身临其境的艺术感染力。自然景观的壮美和转场过程的恢宏气势展现了哈萨克族牧民豪迈宽广的性格特征及其与自然生灵之间丰富细腻的情感,令人油然而生一种崇高之感,构成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


影片在壮阔的景观中展示着哈萨克牧人朴素的生命观、生态观,令人不禁肃然起敬。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也往往会有生命的消逝。在他们看来,任何生命的生生死死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对生命的诞生是喜悦欢愉的,对生命的逝去是尊重和隐忍的。博兰古丽出生不久,哈迪夏的丈夫就在寻人的途中跌下山崖而死。到了春牧场,小牛犊出生了,老骆驼却死了。一生一死,正是生命的轮回。影片中将生命中的“生死别离”和自然界“春夏秋冬”的轮回并行交替,演绎着“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离”的生命哲学。


影片中还有大量场景细腻刻画了哈萨克牧人对于自然生命的热爱。要搬走了,毡房里的雏鸟嗷嗷待哺,哈迪夏舍不得惊动它们,迟迟不愿意拆毡房。胡玛尔轻轻地将小鸟们包裹着取下,放到旁边的树杈上,小朋友们跟小鸟依依不舍地告别;孙子顽皮,奶奶哈迪夏告诉他,牧人们要善待树木,因为树没了,鸟就不来了,鸟不来了,蝗虫就来了,蝗虫来了,草就长不好了……


哈萨克民族也被称为“鹰的传人”“鹰的使者”,《远去的牧歌》里胡玛尔大叔的鹰陪伴了他几十年,每一次转场时,鹰都会在前方为牧人们的游牧组织“阿吾勒”探路。鹰对胡玛尔大叔而言,是伙伴,是战友,也是内心精神的寄托,更是传统游牧生活的代表。胡玛尔大叔习惯的游牧生活就是骑着骏马,拿起猎枪,追随在前方指引的鹰,守护整个“阿吾勒”的安宁。当大叔最终决定接受定居时,他决定让老伙伴回归自然,因为在定居点,鹰就失去了作用。但是,陪伴多年的鹰舍不得离开,拒绝进食,胡玛尔大叔也难过得吃不下饭。最终,在胡玛尔大叔的耐心劝慰之下,鹰终于起飞,却一直盘亘在毡房顶上久久不愿离去,最终不得不离开时的哀鸣在草原上空显得荡气回肠。胡玛尔大叔也随后将自己关进了毡房,老人孤独落寞的背影渲染出了他内心的不舍,也让观众为一人一鹰间的感情动容。


摆脱猎奇,看到真实的哈萨克牧人


对哈萨克牧人们来说,“草原绝非是一种单纯的自然地理和自然环境,而是一种生命地理,是母亲,是生命的起源,羊、骆驼、马也绝非一种物化财产,而是他们的亲人、家族和部落。从人与草原共生共存的亲缘伦理角度来看,世界以人类为中心是不可思议并且没有意义的,世界远比这个要大得多,而在这个大得多的世界亲缘谱系里,需要尊重的是一切生命本身。”


也因为热爱生命,尊重生命,所以在转场之余,哈萨克牧人的生活是灿烂多姿的。他们穿上鲜艳的服装,跳起传统的舞蹈,欢歌笑语将寂寞的草场装点得生机勃勃。创作者将哈萨克牧人们质朴的生活和热烈的情感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借助老哈萨克牧人胡玛尔和哈迪夏两家40年来游牧生活的变迁,历时3年,横跨四季,辗转6000公里,1万名牧民参演,30万头牛羊迁徙,《远去的牧歌》用史诗一般的品格,展现了千年牧道转场的盛景奇观,用一曲悠扬的牧歌,一幅变迁的画卷,饱含深情地抒发了创作者对行将告别的传统文化的恋恋不舍,呈现了一个民族从传统走向现代的精神历程。


《远去的牧歌》剧照。


如今的哈萨克牧人正在慢慢由转场式的游牧业经济转向定居式的农业经济、商业经济,告别老猎枪,告别老马,告别老鹰……对于习惯了在草原上驰骋的牧人们来讲,传统的生活正在慢慢远去,这种离别是悲壮的,也是惆怅的。有学者预言,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只能在书本里或是影像资料里才能看到“转场游牧”这种古老而又淳朴的生活方式,这一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人文历史,将面临着从我们眼前消失的那一天。


《额尔古纳河右岸》,作者:  迟子建,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0月


迟子建曾在描写鄂温克族生活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哀叹过传统的流逝,灵性的消失,心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苍凉感”,李娟在《羊道》中见证并亲身体验了哈萨克牧民转场过程中的艰辛,因而,面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日渐消失,她既高兴又担忧。转场太苦,定居无疑会带来生活的便利,但是,随着游牧生活的改变,它身上所承载的悠久的游牧文化会以什么方式传承?而脱离了生活本身的文化若没有了载体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


或许,对牧人来说,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而对于被滚滚现代车轮碾压而丧失了丰饶内心的都市人来说,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却将是一种必需。哈萨克民族古老的文化是一种生命的力量,牧人们性格中的坚毅豁达与真诚质朴,以及他们对自然的崇敬,对生命的礼赞,都会汇聚到现代生活中,为现代人带来精神的启迪。都市人渴望逃离,摆脱焦虑,马背上的哈萨克牧人却告诉我们,“上路”不仅仅是观光猎奇,用自然疗愈心灵,更应当是挣脱精神枷锁,体验生命的波澜壮阔!


作者:李彬

编辑:徐悦东 校对:翟永军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诗与远方”之外,游牧文化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