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日本自由出版人都筑响一一直背着相机在各地奔走,拍摄了无数出租屋、旅馆、普通人居所的照片,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两本出租屋写真集《东京风格》和《出租屋宇宙》,记录了与公众想象大为迥异的日本居住空间。《东京风格》的中文版封面上写着:“不要努力工作,不要买房子,租一间陋室,享受人生吧。”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这句话简直是解放身体和精神的宣言。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恣意生活的态度,这本在1993就已经出版的书畅销至今。


都筑响一(KYOICHI TUZUKI) ,记者、编辑、摄影师。1956年生于东京。曾任《POPEYE》《BRUTUS》杂志编辑,在全102卷的现代美术全集《 ArT RANDOM》(京都书院)等艺术、设计项目中持续从事编辑和执笔活动。1996年以《珍日本纪行》荣获木村伊兵卫摄影奖。现在则将目光转向全球,每天背着相机奔走,四处寻找罕见的居住空间。主要作品包括摄影集《东京风格》《出租屋宇宙》《珍世界纪行》《秘宝馆》,诗集《夜露死苦现代诗》,以及《东京右半分》《独居老人 STYLE》《圈外编辑》等。


正值今年上海国际文学周以“家园”为题,想与都筑响一探讨一下他的想法,但是在日语中,没有“家园”这个词语,只有“故乡”、“故里”以及更为具体的“家”,因此我们最终谈及的,更多是“形而下”的家屋问题、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家乡的问题,以及关于“家”的某些大胆观念。这对我们理解何为家园是个重要的补充。


都筑响一对于“家”的认识颇具革命性,在他看来,“家”的涵义很宽泛,不只是我们起居坐卧的房间,那些屋舍狭小的人虽然空间有限,设施不足,但他们会把整个街区作为自己家屋的延伸,当作自己的家的一部分。他很喜欢中国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精神气质,尤其是“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的刘伶。刘伶的这种态度也道出了都筑响一对于“家”的认识。早在很多年前,他就提出了一个观点:差不多该到大家抛开“连房子都没有的人”这个观念,而普遍认可“不要房子的人”这种积极态度的时代了。


他一直致力于去发现普通事物的美好意义,以更积极开放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他曾与好友村上春树结伴出行,归来时将游记做成一本《在地球上走失的方法》,还曾在去年东京艺术书展(TABF)举办的同时办过一个穷人艺术书展(PABF),为无钱参与书展的独立出版者创造机会。他喜欢马上采取行动。他说这本《东京风格》就是写给那些想辞掉工作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想搬家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想到远方去却迟迟迈不开脚步的人。


《东京风格》,作者:(日)都筑响一,译者:吕灵芝,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9年5月。


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


新京报:日语中似乎没有“家园”这个词语,只有“家”,但在中国,这两个概念是由两个不同的词汇表达的。(记者注:日语字典中对于“家园”的解释借自中文,有两个意思,家里的庭园或者故乡。)


都筑:确实。在中国,“家园”的意思大概怎样理解呢?


新京报:大家在理解上也有些模糊。一般来说,家园比“家”的概念更大、更抽象,似乎有种共同体的感觉。“家园”中的“园”字和土地相关,所以它或许是从农耕文明抽象出来的一个概念。


都筑:共同体的概念,日语里也有,虽然日语里没有“家园”这个专门的词语,但日本也是农耕社会,大多数人都和土地相连,这可能是日本文化从古至今的主流。但也有少数一部分非主流的人,他们和土地并没有那么深的联系,会根据季节变化等等原因迁徙,这或许部分解释了日语中没有“家园”一词的原因。关于“园”的意象,我联想到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生活方式,劳作后叫上三五好友在田园里一起喝酒,这是我,也是许多日本人所憧憬的。


新京报:那你对“家”这个词语怎么理解?


都筑:对我个人而言,其实不需要“家”的概念,因为我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路上,差不多是四海为家。如果要有“家”的话,我觉得不一定要有一个很大、很奢华的房间,只要小小的、舒服的一间就可以。


以被炉为中心的知识小宇宙。因为旁边就是铁轨,每次有电车经过时房间都会摇晃。图片来自《东京风格》。


大都市的凝聚力在慢慢减弱


新京报:《东京风格》里的家屋都是小小的房间,当时这一百多个屋主是怎么找到的?屋主以杂志编辑和设计师群体居多,这是偶然,还是你的筛选?


都筑:当时是在互联网发达之前的时代,是口口相传找到的。最初想的是找这些人可能会比较困难,但没想到真正做起来之后,比想象中简单不少。在此之前,我拍的是那种装修设计很好的家,反而比较难。找这些人花了两年的时间,后来又不断找到或者遇到新的人家。


新京报:这些年你一直在对这些房屋进行回访,回访的状况是怎样的?


都筑:现在仍然是不断回访的状态,但实际联系上的只有几家,因为很多房子都易主了,九成的房间已经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在这几个人之中,有的是一下子有了很多孩子,有的结婚之后又离婚,有的依然还是单身。我想说的是,正因为房子比较小,所以搬起家来比较方便。而且这些小房子的屋主性格都比较开放随和,允许人进来拍照,而那种很有钱的住大房子的人交涉起来会比较麻烦。


新京报:这些人是继续留在大城市的比较多,还是回到家乡的更多?


都筑:回访的那几个人如今也有住在东京郊外的。25年前互联网时代还没有开始,人们的选择比较少,有人想做画家、音乐家的话,只能来到东京,但现在有了互联网,人们在家里同样能够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追逐自己的梦想。所以东京这种大都市的吸引力、凝聚力是不是在慢慢减弱了呢?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屋主自己动手把水槽周围涂成了黄色。图片来自《东京风格》。


新京报:你进一步的思考是什么?这方面似乎可以和中国做一个对比,听说你在做一本《上海风格》的书,对中国的情况也有所了解。在中国,很多年轻人来到大城市打拼,但最终因为无法承担大城市的生活压力而离开。


都筑:通讯技术发达以后,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包括现在做《上海风格》这样的书,想要进入别人房间的难度也增加了。现在的年轻人,比如年轻的艺术家、音乐家或者做书的人,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乡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情。有的人会制作自己的音乐在网络上传播,有的人在自己的家里就可以做一个小小的出版社,不需要来到大城市。在日本,这样的艺术家或者编书者在不断增加,地方的小型书店也在蓬勃发展。在小地方的好处是租金可以便宜很多。互联网使工作的多样性增加,东京的凝聚力在慢慢减弱。关于大都市凝聚力的下降,可能是全世界的趋势,不仅仅是中国或者日本。


没有必要执着于要有自己的房子


新京报:你提出过一个观点,现在我们应该跳出买房这种“进步”观念的追逼,把自己解放出来。但在中国,很多年轻人还是会迫于家人压力贷款买房,或者自己会有攒钱买房的执念。如今日本跳出这种观念的年轻人多吗?


都筑:在二战之前,日本可能有95%的人在出租屋居住,二战之后,进入五六十年代,政府的方针也在慢慢变化,鼓励大家买房。这样的趋势和想法在那时很普遍。但如今因为社会各方面的压力,很多人也不再有五六十年前那种一定要买房子的观念,日本的年轻人并没有过多被这种压力所束缚。


房间朝南,全天光照良好。屋主一直将家具控制在最少限度。图片来自《东京风格》。


新京报:当年轻人不再年轻了呢?会考虑购置一套稳定的居所吗?


都筑:可能年轻时会在东京努力打拼,但有了家庭和孩子之后,更多的人并没有局限于一定要在东京买房,会去周围的地方或者农村去买,那里会便宜很多。


新京报:也不一定是在哪里买房的问题,可能很多人还是有一种买房的执念,无论在哪里,总是想要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能这也涉及对于“家”的理解,“家”一定需要一座具体有形的房屋作为载体吗?还是说“家”是一个比较抽象的、变动的概念?


都筑:上世纪50年代时,日本居民的确有买房买车这样的想法,但从2000年开始,这种观念在逐渐瓦解,因为要背负很多贷款,与其背负贷款,还不如选择别样的生活方式。还有一个情况,日本是全球人口减少比较严重的国家,其实很多房子是空置的。在日本,一定要有自己的家的执念在逐渐消失。因为人们逐渐发现,人生可以有不同的度过方式,你可以有不同的身份,这种新的观念也在不断为人们所接受、所认同,现在同性恋群体、不同身份的人也逐渐被大家所接受。所以没有必要执着于要有自己的房子。


这里与搬进来时别无二致,屋主夫妻尽量不改动住所现状,并且都毫不关心室内装潢。图片来自《东京风格》。


简洁雅致的日本空间并不真实


新京报:小空间里的美学是这本书主要的内容,用书里的词来形容就是“美在乱序中”、“有机混沌”。但这种日本美学其实很少被提到,人们谈到日本空间时,更多是一种简洁的、雅致的风格。你提到,许多媒体都探讨过日本的居所,但那些探讨对住房者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现实感,只是一种成见,一种名为“和风”的商品。


都筑:所有被营造出的那种简洁雅致的美只是空中楼阁,只是梦,生活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是这样生活的。所谓的“美在乱序中”其实也是一个两分法,有的人觉得乱序也挺好、很开心、很舒服,有的人觉得不好、很杂乱、心情很糟,因为人各自不同,所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想做的只是将这种乱序以一种更积极的方式呈现出来。


新京报:所以一切皆取决于人们的态度?


都筑:的确。对于相同的状况,用积极的态度和消极的态度看大不相同。在此之前我也拍过类似的日本的小房间,但当时很多人想的是美国人住那么大的房间,日本人住的房间这么小,给人的感觉很消极,后来就没有继续拍摄。我现在觉得,小房间有小房间的方便和乐趣,在小房间里取东西很快就可以拿到,小和乱也有它的美。


屋里没有任何高大的家具,东西全都集中摆放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这就是让和式房间显得更宽敞的诀窍。图片来自《东京风格》。


新京报:你还有一本《出租屋宇宙》(2001),和《东京风格》(1993)相隔了近十年,这两本书有什么不同?还是说只是一种延续?


都筑:《出租屋宇宙》是《东京风格》续篇。其中有很多随机拍摄的、在此之前没有见过的场景,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就征求屋主同意拍摄了下来。也不仅限于东京,日本各地的出租屋,乡村的城市的,都有呈现。


新京报:听说之后会出《东京右半分》的中文版?为什么叫《东京右半分》?


都筑:东京常常会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左侧(西边)部分的住所比较高档、奢华、缤纷多彩,右侧(东边)的部分住的是经济实力相对比较低的人,我想侧重展现东京这一部分的生活场景,所以叫《东京右半分》,也可以叫《东京东半分》。


新京报:除了上海和之前去过的武汉,你有没有拍摄过中国其他地方的出租屋,比如北京?如果说有这样一种“中国风格”的话,你眼中的“中国风格”是怎样的?


都筑:我常常去北京,在上海的这三天中,拜访过九间出租屋,其实十年前也拍摄过,我发现这些房屋并没有很大的变化。我也发现,在中国,年轻人从父母家里独立出来、想要有自己的房子的意识特别明显,这也使我意识到,中国关于“家”的观念更浓厚一些。


采写:杨司奇

翻译:陈欣

编辑:徐学勤 榕小崧 风小杨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