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丨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小年一过,年就快到了。


从农历十二月二十夜到三十夜,浙江绍兴地区就进入了“祝福期”——进入“祝福期”最大的表现,就是呼“夜”而不呼“日”。“祝福”是绍兴地区最为盛大的新年仪式,起源于宋元时期的“绍兴祝福”因为鲁迅的《祝福》而为众人所知晓:这是绍兴民间的“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


九十多年后,和鲁迅一样同为绍兴人的旭爽,也写下了一个与“绍兴祝福”有关的故事——《大祝福》,一个发生在主人公小米,以及镇上福神庙里的独居看门人福头爷爷之间的故事。毫无疑问,作为一套十二本的《小米的四时奇遇》绘本中的第一个故事,《大祝福》颇为贴近传统一年的伊始——即将迎来春节的当下。

 

《大祝福》,旭爽/文,洪啸/图,朝华出版社2019年8月版。


在针对“小米”系列绘本主创团队的采访中,“乡土文化”是一个多次被提及的字眼,将绘本和“乡土文化”联系在一起,“小米”系列绘本既非先行者,也绝非个例。但壹勺文化创始人田晓耕依然发起了这个项目,用七年的时间,在经历了许多个四季之后,终于完成了《小米的四时奇遇》,讲述了十二个充满想象力的冒险故事。


在城市中长大,成长轨迹与乡村少有交集的田晓耕,渴望着通过探寻情感深处与乡村的联结,求证与自然、乡土的点滴相遇:


“春天,守着栽下的一颗种子,看它破土萌芽、悄悄长大;炎夏,在被晒焦的土地上跟着蚂蚁大军找到他们的家,在大树下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听爷爷讲老旧的故事;初秋,着迷地跟在一跳一跳的小青蛙屁股后面,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抬头仰望星空;隆冬,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憋得无聊,冲到外面和小伙伴打雪仗,后脖领被塞了一把雪,立时一股钻心的凉,赶紧跑回火炉边,伸出冻得红扑扑硬邦邦的双手,和炉子上的红薯一起,贪婪地汲取热量……”


田晓耕,禾邻社区艺术促进社执行长,壹勺文化创始人。


人情味和侠士精神是传统文化中最为动人的所在


如何讲述一个关于过年的故事?


作为主要文字作者的旭爽,选择了具有地域特色且延续至今依然保存较为完整的“绍兴祝福”,“从过年前的十天,农历十二月二十开始,二十号不叫二十号,叫二十夜。二十夜到二十九夜,这九天时间就是祝福的时间。祝福有两层,对外是拜菩萨,对内是拜祖宗。”


旭爽,浙江师范大学历史学学士、世界史硕士,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翻译学硕士、古典文学研究型硕士。她热爱儿童文学,大学时代即开始儿童文学创作,拥有深厚的文化研究功底和写作功力。


祝福需要在深夜里举行。在旭爽的记忆里,这个她小时候与爷爷奶奶一同度过的仪式中,整个晚上都不能睡觉,半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门外放鞭炮、拜菩萨,“放完鞭炮、拜完菩萨,大家享用一顿大餐,祝福就结束了。”


鲁迅的《祝福》中,祥林嫂死于祝福夜,旭爽希望改变这个结局。在构想过年这个题材时,旭爽笔下的福头爷爷同样是一个穷苦的老头,但他并不是祥林嫂一般的可怜人,而是福神的化身,也是《大祝福》的背景:福头爷爷本来是福神庙的看门人,福神庙中祭祀的是能够给人们带来福气的大祝福菩萨,整个故事则围绕着小米如何跟大祝福菩萨一起在过年前夕撒福。

 

《大祝福》插图。


故事里的高潮,在小米家进行完祝福仪式之后,福头爷爷带着小米飞到了镇上面,在全镇举行祝福仪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祝福仪式也伴随着驱鬼,这些鬼并非《西游记》或者鬼片中的厉鬼,而是小鬼:比如钻烟囱的小霉鬼,专门骚扰小娃娃的祟等诸如此类的鬼。祟会缠上有小娃娃的人家,让娃娃生病发烧。小霉鬼会从烟囱或者下水道里面钻进家门,让家里一整年的运气都不好。 


之所以会选择创作这样的故事,和旭爽的成长有很大关系:外公口中的民间故事和鬼怪故事虽然奇特甚至匪夷所思,却让她感觉到那种活生生的可亲可近;金庸笔下武侠小说中的侠士胸怀坦荡,重然诺,轻生死,能为知己两肋插刀,更让她心生向往。“传统文化于我而言一直是个桃花源一样的福地。”对于旭爽而言,人情味和侠士精神,成为传统文化中最为动人的所在。


Q&A 冬至看戏,吃热乎乎的酒酿丸子是我家的固定仪式


新京报:主人公“小米”的原型来自哪里?


田晓耕:“小米”是有原型的,她是一位作者的侄女。性格年纪都和我们想象中的故事主角相符,当然在故事的不断发展中,故事里的“小米”渐渐地有了独立人格,事实上随着故事原型“小米”一天天成长,现实中的“小米”早已经过了这个爱冒险,做事情风风火火的年纪了,但是我们对她的想象一直在延续,她在故事里一直是一个8岁的小女孩,永远充满好奇,永远有冒险的勇气。每每在新故事开始策划前,我们团队还要和这个故事里的“小米”对话呢。


《寻龙记》中,小米鼓足勇气走进迷宫般的洞口。


新京报:作为个人而言,更喜欢哪个传统节日?


旭爽:我自己更喜欢冬至。因为冬至看戏,吃热乎乎的酒酿丸子是我家的固定仪式,童年时最盼望的就是这个节日。那时奶奶晚上带着我去看戏,回来时打着手电筒一路行,一路唱。到家后为了暖身子,再喝一大碗香甜的酒酿,然后上床睡觉,半梦半醒时还听到奶奶在哼唱词。那种幸福感难以描述。


洪啸:我还是更喜欢春节,小时候因为春节是在寒假里,所以过节的氛围和开心劲更足。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初一去上海龙华寺烧香,学着样为来年祈福。长大以后家里聚的少,出去玩的多,但却没有小时候那种过年的氛围。


七年,十二个故事,以及许多个四季


为什么会创作这个故事,“小米”系列绘本是如何诞生的?这当然是一个再老套不过的问题。但身兼“小米”系列绘本发起人、策划人双重身份的田晓耕却给出了不那么在预想中的答案。


故事要从2012年讲起。在这一年,田晓耕以及他和朋友们创立的公益机构禾邻社将目光转向了乡村。从居委会、街道社区中心到小学课堂,这趟教育实践之旅,让他们萌生了创作和建立乡土课程的念头。2013年,与“小米”有关的教育项目在上海部分民办学校落地,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开发一套既能满足一年教学所需,又能让孩子们觉得足够有趣的“教学材料”。


开发一套立足于绘本的教学课程?就这样,在绘本教学模式(指教师利用绘本材料,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完成教学目标的过程)还不多见的2013年,创作一套以节气和节日为线索,融合自然、民俗、历史的教材被正式被提上日程,而这正是“小米”系列绘本的雏形。


为了配合小学学制,第一批八本以月份为线索,分两个学期展开的“小米”绘本以“教材”的形式诞生,在上海、广东、河南、安徽等地的数十所乡村小学得以应用,内容涵盖自然物候、节庆风俗、民间故事、历史人物等。2017年至2019年,寒假和暑假所在的月份也加入到“小米”系列绘本之中,完成了最后四个故事。至此,在经历了七年,许多个四季之后,主创团队终于完成了名副其实的“四时奇遇”。

 

创作中的从现实到想象。《大祝福》中福头爷爷的坐骑与创作原型。


Q&A 在儿童概念里,小时候的时间无穷无尽


新京报:旭爽还参与了《呜哩哇啦:语文太好玩儿了!》的文字创作,我发现这套书中也有四季的概念,《小米的四时奇遇》中同样有这样一个概念,这种设计是一种巧合吗?四季对你而言,有哪些特别的地方?


旭爽:这种设计应该是种无意识的巧合吧。就儿童心理来说,其实孩子并不像成人那样注意时间,更加不会哀叹时间的流逝,因为在儿童概念里,小时候的时间无穷无尽。但四季、月份作为时间的累积和转折,会忽然触动到孩子。这是我小时候的一种体会:每天都很无聊漫长,但到了月底、月初,或者忽然从酷暑进入到凉秋,我会忽然有些惊醒,会感到时间真的在动。所以《小米的四时奇遇》和《呜哩哇啦:语文太好玩儿了!》,以月份、季节来讲述故事,是为了更贴近小朋友的时间逻辑。就像小米在《大祝福》里意识到的:“明天我就大一岁了。”


《呜哩哇啦:语文太好玩儿了!》,旭爽、秋秋/文,赵赟、杨靖林/图,朝华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新京报:在大力提倡语文阅读的当下,如何看待语文教学和儿童阅读的关系? 


赵曼(责任编辑)大语文时代的到来,儿童阅读的重要性在当下越来越受到学校、家庭和社会的重视,语文的学习不再仅仅是死记硬背这么简单了,语文学得好不好很大程度上与阅读的广度和深度密切相关。


阅读多的儿童,在识字量、文字理解能力,以及字词句段篇的知识积累方面会明显优于阅读少的儿童,在想象力和情感的丰富性、语言的表达方面也会有较好的表现。所以,阅读已纳入到了语文教学中,成了教学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无论是课堂学习,还是课外的语文学习活动,都把阅读视为一个重要的考察指标,由此也出现了教育部推荐书目、学校推荐书目等等。从这方面来看,对阅读的“硬性要求”相当于对儿童的阅读起到了一定的督促和保证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儿童的阅读量,对儿童的阅读习惯起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引导效果。


旭爽:我感觉如今儿童似乎普遍阅读能力不甚高。也许是课业太重以及网络普及的影响,也或者是成人太自以为是低估了儿童。总之儿童文学的大潮流似乎是更娱乐化以及偏向“傻白甜”了。不过我觉得家长最好把选择权交给孩子,让他们自己去选自己想看的书。我更相信孩子的判断力。


乡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流失几乎不可避免


在整个采访中,“乡土文化”是一个多次被提及的概念。一直以来,乡土文化和乡村这一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乡村正是乡土文化的滋生者,也是乡土文化的基因来源。

 

“乡土文化在当代中国几乎不可避免地在流失,不光城市孩子觉得陌生,乡村孩子也一样。”在旭爽看来,“(乡土文化的流失)这是城市化无法避免的后果。”但在另一方面,旭爽也认为,“无论文化如何变迁,人性不变。而故事的本质是以情动人。我觉得只要塑造出的人物是孩子能理解和认同的,那么什么样的故事对他们来说都不会陌生。”


田晓耕将“乡土文化”延展为“乡愁”和“桃花源”,他希望塑造一个“现代的孩子小米”: “小米”是属于今天的、当下的,但是她的生活又与传统发生着千丝万缕的隐秘联系。在田晓耕看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今天的孩子真正对传统文化产生不易觉察的代入感。因此,在定位这是一个冒险故事的同时,主创团队也力求故事的“真实”。


洪啸认为,真实不仅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也存在于先人留下来的艺术作品、神话传说当中,“这些也是现实存在的……把现实生活,包括文化传统,以及艺术作品里的一些想要传达给小朋友的现实感的东西上升到一个幻想的故事的维度,又把这个幻想的东西用画面和文字转换到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这本有形的书上,传递给小朋友。”

 

为创作《夏夜湖梦》,主创团队在太湖旁的渔村码头采风。


在创作《杜鹃仙子》的时候,主创团队前往全国最重要的山杜鹃产地天台山地区采风。“我们一般意义上的观赏杜鹃不过是一米多高的灌木,但在天台山地区有4至5米的千年杜鹃,到了花期漫山开放,非常壮观。”田晓耕用奇景、奇人形容了这次采风,在山下双溪村观察建筑和村落布局时,一位在溪水边洗衣服,名叫“三妹”的大姐主动攀谈,热情邀约,团队不仅在“三妹”家中蹭了饭,品尝了当地的红曲酒,还把三妹家变成了故事开篇的场景,三妹家的厨房也就成了故事的发端。


天台山奇景“石梁飞瀑”幻化为《杜鹃仙子》中仙气十足的神仙大会举办地。


Q&A 传统文化很像阿里巴巴发现的那个宝库


新京报:作品中还有哪些元素来自于民间呢?如何看待对传统文化元素在创作中的运用?


旭爽:比如《大祝福》,里面讲到绍兴一带除夕前的“祝福”仪式,已有近千年历史。比如《虎头将军》里,端午捉蛤蟆、抢鸭子的风俗,是嘉兴一带独有。再比如《看戏》里冬至唱戏的风俗,是我家乡(绍兴)族人为纪念唐末因黄巢之乱避难江南的先人而举行的祭祀仪式。


书本中的借鉴也有,但都是一些传统文化元素的取用发挥。比如《救鹅记》中小米钻进了小小的螺壳,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其实脱胎于魏晋笔记小说中流行的佛家思想,也有陶渊明桃花源的影子。比如《龙十三》中那只小龙的爸爸钱塘君,其实原型来自于唐代传奇《柳毅传》里的那位性格暴躁但疼爱小辈的钱塘君。再比如《看戏》中,有大量越剧和绍剧的元素,唱词都是我根据古代戏本改编的。


我一直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很像阿里巴巴发现的那个宝库,只要你知道怎么说“芝麻,芝麻,开门吧”,就可以进到山洞去。里面的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前提是你真的认同且热爱这份文化。首先我希望孩子们发现传统的东西很有趣好玩,然后希望他们长大后发现正是这些东西滋养了他们,使他们成为正直高尚的人。


洪啸:《夏夜湖梦》中精彩的水下古城的原型来源于古代名画《姑苏繁华图》。我们创造性地将这座盛世古城放入水下,并改造成鱼类生活的城市。


洪啸在《夏夜湖梦》里描绘了一座太湖底下的水下鱼城。


传统文化要从一两本书中了解是很难的,我只希望能让孩子们觉得传统的东西可以是很美的,是很有趣的,这个是让孩子去了解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的欲望养成的敲门砖。其实出生在一个地方没有规定说一定要热爱这里的文化,往往是因为一种情感,而不是理性地被告知传统文化很棒你一定要学习。所以创作无非是让孩子们能找到这种情感这种连接。绘画是很具象的艺术,具有一定的优势,让观看者能产生自己的情感连接。所以尽可能地准确展现场景展现人物是产生情感的关键。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