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丨简风


初六上午,和母亲两人一起上坟扫墓,路上两三户人家与我们同行。自记忆里起,村子沿袭着徽州风俗,春祭一直是在初二举行。在徽州,祖先是一种神灵,家家户户都很重视,虽是慎终追远,初二这天却不清冷,山上常听到爆竹此起彼伏,小孩喧闹。往年都是父亲和三位叔叔,在初二上午带着自己和堂弟妹祭拜,在墓前向先祖们汇报一年变化,祈祷庇佑子孙。这番经久不辍的村庄仪式,某种程度上也是刻录岁月的私人家族记忆,在今年让步于这场肆虐全国的凶猛疫情。

 

这些年春节,每每都会有省视农村的回乡见闻在网上广为流传,大多则把农村预设为现代文明的化外之地,无论它们道出了多少实情或抛洒了几分狗血,年关团圆的念想总会在年末如期袭来。自己在的村子,也是一座典型的中国乡村样本,平日里几乎只有老农们在家留守,常年气氛沉滞,年关辞旧迎新时却一点也不怠慢,况味浓厚。年前,三位叔叔乔迁新居,合力在爷爷奶奶的老宅地基上修建了新房,准备着以后返乡养老。

 

婺源县荷田村


年三十白天,几位叔叔只是闲聊着新闻里的疫情,当时还未料想它会迫近每个人的生活,在乡下的这个年也会因为疫情如此提早结束,往年他们一般都是在初四初五才各自返回县城。即使自己在社交平台上几乎刷新一次,都能看到疫情动态在呈严重趋势发展,以及各种令人揪心的求助信息。疫情在村里引起的紧张却并非迅猛而至,说到底,大家尚未觉得会影响到诸如各自返工上班的安排。

 

吃年夜饭时,在村委会担任村支书的亲戚,告知我们乡镇政府已经在白天召集各村委会听候进一步的疫情防控部署工作,目前村里有一户20号从武汉返回的村民是重点监察对象,“要避免接触,这可能是一个不定时炸弹”。初一早上,在自己村子的这条街巷上,人们依旧互道新年,但村委会的三位干部已经挨家挨户上门调查,当天主要了解是否有往返武汉的家庭成员,每位村民都需要登记名字、身份证、手机号以及工作所在地,建议大家不要出门访亲会友。这一天,为防范疫情,作为婺源县的支柱产业,婺源境内所有景区和乡村旅游点都宣布暂时关闭,县城里的酒店餐馆也全部暂停营业。

 

整个初一白天大部分时间里,父母打开的电视一直在重复播放前一晚的春节晚会。互联网时代,劳作时间之外,村里的老一辈大都是依赖电视机消遣余闲,接收的外界信息渠道也不外乎如此。初一晚上,在乡政府上班的三叔,接到了第二天回去参与部署疫情防控的通知,十点左右,全村突然停电,全家人就在手机打的电筒光中,一言一语得聊着疫情新闻,担心着疫情的发展会不会影响到今年国家的经济形势,波及自身。初二这天,几位叔叔便带着家人陆续返回县城,二叔回去的路上,村口已经设置路障封路,只能出不能进。村委会干部走街串巷,劝解村民不要聚众打牌。


空旷的村子

 

网上的疫情信息令人忧心如焚,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自己后悔年前没有买更多口罩。虽然早在1月初,自己就已经关注到这场疫情的种种消息传出,凭直觉提早做准备,买了一些N95口罩,到家后拿出一部分给了需要外出工作的堂弟妹。之前大家还感觉置身事外,到初二这天,家人才有防范意识,可随着疫情迅猛发展,在网上口罩几乎已经售罄之际,剩下的那些口罩是否能够支持安然度过这场疫情,隐隐有几分不安。记得1月21日晚上经过深圳一小区时,商店里还有售医用外科口罩,当时是三块钱一个。

 

相比村民们的安若无事,1月22日微信群里就流传着本县有武汉返乡人员疑似感染等各种未能得到证实的流言。这个春节,群里因为有武汉返乡人员没有向小区及时汇报,传来骂娘的声音,这会许多人已经对他们如临大敌。足不出户,了解本地的疫情防控进展主要渠道就是微信。婺源的疫情防控也在一天天加强,初三有一份紧急通知在群与群之间传播:“要尽最大的力量减少人员流动原则上除了干部和买卖生活物品之外,强烈呼吁广大人民群众居家防护,不得出门!尤其紫阳(镇)、蚺城!”紫阳镇和蚺城是县城所在地,相比于农村这样自给自足的经济体,非常时期的政策对县城居民的日常生活有更多不便,群里有朋友在求助:“谁有多余的口罩,买不到口罩,超市也不让进,要饿死人!“小叔发过来的照片里,县城的一些小区和道路也开始设栏严查出入人员。

 

在农村,一旦国家层面有何变动或措施,标语都是忠实的推动者,也是中国语境的生动注脚。初三到初五,自己在村里走了几圈,相比于网上流传的各种花式标语,村里只有一条寻常的规训式标语:“注意防护!不传谣!不信谣!”就人口而言,自己的村子并不算小,有两百多户人家近千人,农村娱乐活动匮乏,往年春节光景,不少村民都会自发地用牌局消遣,有玩大玩小,乡下的年味除了合家欢聚与爆竹声声,也就只有打牌助个兴了。现在明令禁止聚众打牌,防控工作至少推进了一大半,街巷空荡。

 

村中疫情防控宣传标语

 

在疫情人心惶惶时,倒是朋友圈里上传的一段隔壁村镇防控宣传广播,令自己心生几分欣喜。为了让老少都能明白这次疫情的严重,村干部在喇叭里用婺源方言苦心劝解,自己姑且翻译了一段分享给了外地朋友,“全体村民注意,肺炎传染特别厉害。但有些人就是不自觉,每次逞英雄,家里坐不住,到小店、到路边嘻嘻哈哈吹牛逼,你是真傻呢?还是不想过安生日子?坐家里泡杯水、看电视、嗑瓜子、玩手机,不行吗?”用朋友的话说,“至少温和讲理,大白话接地气,没有诅咒辱骂,不像很多地方的宣传标语戾气那么重。”这则广播,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管窥民间自我组织的灵活性。

 

朋友为此发了朋友圈,有位研究地方志的学者在下面留言讲了一则故事,2012年带学生在婺源调查古代碑刻时,发现古时会为客死本地的他乡游魂立碑刻字“孤魂总祭”,每年村人祭拜自己祖宗后,也会给外地孤魂上供点烛。作为朱熹祖籍地的婺源,自己喜欢这个故事,相较于体存这片土地耕读传家以礼待人的遗风流韵,是因为它更像一则警世寓言,在各地几乎都“围堵”湖北人的疫情当下,亟需这份寓言中的善意。

 

村中的停车场所

 

扫墓回来的路上,山野一片旷静,只有油菜花绿意盎然。但对婺源而言,这一天却是一个极不平静的日子。婺源第一例新型冠状肺炎感染者正式被确诊,患者是年前武汉封城前返回的大学生,不幸的是,据传闻这位学生的父亲是村子里的厨师,儿子返乡后还给村里人办过几桌酒席,在自己看到的视频里,这个村子的村口布满了警车,整座村子被宣布隔离。原来只是新闻上的数字,这时仿佛在家门口登堂入室,因为当时还不清楚这一家人具体都接触过谁,朋友圈里大家都在为这个消息人人自危。

 

村民下田劳作

 

当天在村子就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之前还只是在村子广场上用喇叭循环播放疫情防控,建议大家少出门、勤洗手、戴口罩,这会村委会则加派人手,在全村一行三人戴着口罩一天三次巡逻,其中一人负责敲锣打鼓,一人负责播放广播。虽然村子偏远,后来广播里的内容也改成了村民如果没有佩戴口罩则最好不要出门。这样的措施,是否可行是值得商榷的,在全村只有一位赤脚医师、严禁外面人员进村、出去则不能进来的防控环境下,除了自己、广场上的商店店主,以及村委会成员,初六以后,自己还未见到有其他村民佩戴口罩。

 

村委会在敲锣宣传

 

村民几乎没有条件配备口罩和专业消毒液,但大家确实也提高了防范意识,,“肺炎”这个词在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周边邻居的聊天里,母亲不时会和自己说起她手机上接收到的疫情新闻。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最担心的是我能否回去上班,自己这几日已经连续改了三趟回深圳的动车,她还是欣慰于儿子能在家多待些时日。二叔和小叔才从县城发来的照片里,大街和广场上空无一人,这个世界就像被灭霸打了一声响指。有朋友已经在盘算这样的环境下,家里的储备粮还能坚持多久。

 

婺源县城空荡的街道

 

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观察是,年前身边的一些长辈们还对似乎远在天边的肺炎病情不以为意,到了初六官方增加宣传频率后,他们反而是对官方宣传最为配合的一批人,念叨最多的话是,“非常时期要配合国家大局”。这几天,倒是群里的同龄人聊得最多的,是考虑在物资得不到和周济的情况下,这样大面积的封村封路是否合理?农村这一层更多还是纯粹地号召防堵,自己所见,例如最简单的呼吁戴口罩,只是“戴个口罩”,却没有给村民散发如何佩戴、如何处理的科普文本,以及进一步的防范操作指导。

 

随着感染人数的增加,每一天新型冠状肺炎都在攻城略地,婺源这座县城未能幸免。不过相对而言,偏远之地的农村,村民们的生活所受波动远不及城市,并未被这场疫情中断往日作息,这几日早上便已挎着菜篮下田劳作。在疫情凌虐之时,即使出行受困,也有人自得其乐在精神层面保持着对生活旨趣的追求,在困顿之中以信念感染着周边的人。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晚上,流苏小筑的方春英老师,一位非常温文尔雅的婺源民宿女主人,很早就在朋友圈里号召大家“善待回乡的湖北人”,邀请自己和友人一起过去品尝新酒,当时大家还调侃婺源处在这次疫情的大后方。尔后疫情防控逐渐紧张的日子里,不时看到她在朋友圈分享打理民宿菜园的状态,自嘲与友人一起隔离宅家运动——打太极、丢呼啦圈,发布自制口罩的教程vlog。

 

流苏小筑前的菜园子,方春英摄

 

婺源这片“八分半山一分田,半分水路和庄园“的土地,所孕育的质朴雅趣的乡居美学,也依旧顽强地庇护着心灵,就像在朋友圈看到的一条好友状态,“只晴了两天油菜花就开了,河水也清了起来,大自然自有她的复原能力。秀两张手机拍的照片,师造化,敬畏自然。”


已经开花的油菜花田,小毕摄

 

截至2月1日,婺源已经有三例新型冠状肺炎确诊感染者。愿疾病早日散去,人们在阳光下相抱。

 

作者丨简风

编辑丨董牧孜

校对丨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