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迟子建小说《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8月版),经出版方授权刊用。

作者 | 迟子建


傅家甸有很多从山东过来的人,他们保留着正月过“七”的习俗。

 

初七、十七和二十七,被称作“人日子”。传说初七是小孩的人日子,十七是青壮年的人日子,二十七是老年人的人日子。到了人日子,有吃面条的,也有吃小豆腐的。吃面条的,说是一年顺顺溜溜;吃小豆腐的,说是一年福气多多。不过,不管吃什么,逢七的夜晚,人们是不点灯的,为了让老鼠趁黑娶媳妇。老鼠娶上媳妇,有了戏耍的,没心思糟蹋粮食,人间就是丰年了。


《白雪乌鸦》,迟子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8月版


如果不点灯,果真能让老鼠不威胁人类,伍连德情愿呆在黑暗中。

 

正月十七的早晨,伍连德吃面条的时候,想起刚刚死去的徐中医,心里难过,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碗里剩下的面,看上去像一团乱麻。

 

徐中医是被防疫局雇佣的一个杂役给传染上鼠疫的,从发病到死去,只有三天时间。想想焚尸后,死亡人数虽然逐日下降,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有人死去,伍连德痛心不已。


死去的杂役的老婆,就是胖嫂,家住防疫局后身。她男人初九没的,从这天起,她头戴孝布,幽灵似的,天天到防疫局门前闹上一刻。她哭诉自己没孩子,现在男人没了,夜里没人搂,她就是盖两床棉被,仍觉着身上冷。她说要是知道她男人在防疫局也会得上鼠疫,给多少吊都不会让他来。前两天元宵节,她跺着脚,哭她男人再也看不上花灯了,估摸着她今儿来防疫局,就得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想到这儿,伍连德叹了口气。

 

比起胖嫂的闹,更可怕的是焚尸后,一些傅家甸人看待伍连德的眼神。大多死者的亲属都理解伍连德这个举动,但也有敌意的,骂他是杀人狂。因为在他们心目中,死去的人并不是真正死了,他们还能转世。可一旦被烧成灰,就是彻底死了,没有灵魂,连牛马都做不成了。他们看到伍医官的马车过来,就像见到刽子手,飞快逃回家;避不及的,投过来的目光也都冷冷的。

 

伍连德来哈尔滨还不到两个月,鬓角就有了白发。他住处的西墙上,挂着一面胡桃木圆镜。朝阳总是透过西窗,在清晨给镜子涂满金光。在伍连德眼里,那样的朝阳就是一把黄熟了的麦子,而镜子是收归它们的粮仓。前天早晨,他站在镜前,发现金光里有丝丝缕缕的银光闪烁,定睛一看,原来那是自己的白发。




伍连德医生在工作。


这几天最令人瞩目的事情,就是俄国女演员谢尼科娃因鼠疫而谢世的消息。她的死在哈尔滨引起的震动,不亚于迈尼斯之死。伍连德从道台府所存的旧报纸中,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带着几分傲慢,几分喜悦,几分矜持,几分忧郁,非常迷人。可以想见,她站在舞台上,唱起歌来,该是多么富有感染力。与她前后死的,还有她的女儿娜塔莎,以及乐团的一个叫奥尔的小提琴手。他们是在教堂为鼠疫患者募集善款时感染鼠疫的。伍连德听说,谢尼科娃很喜欢于晴秀做的点心,几乎每个礼拜,都要乘着王春申的马车来买点心。

 

谢尼科娃是在埠头区的教堂染上病的,看来鼠疫期间做弥撒,是危险的。上帝在聆听赞美诗的时候,过于飘然,打起了盹儿,不顾了人间生死。伍连德下令,对哈尔滨所有的教堂和寺庙进行检查,暂停一切宗教活动。

 

伍连德的马车到达防疫局时,胖嫂刚走。门房告诉他,胖嫂今天来,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看来伍连德猜得没错。不过门房说,这女人不会再来闹了,因为傅百川为了劝她回家,给了她钱。她得了好处,擤了把鼻涕,骂了句这大冷的天要把她的骨头冻酥了,回家了。

 

伍连德心底一热。他知道因为这场鼠疫,傅百川的生意,多半走向穷途末路了;剩下的,除了傅家烧锅,也都半死不活的,可他却一如既往地支持防疫,大事小事,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伍连德今天要主持防疫局的例行通告会。参加的人员有于驷兴、陈知县,以及防疫局下属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会议开始,人们议论的还是谢尼科娃之死。有人说上帝相中了她的嗓子,让她去天堂唱歌了;有人说死去的小提琴手是她相好的,她走时带着女儿又带着情人,一点儿也不亏;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俄国人不是自称防疫做得好吗?这下好,死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顶得上死一百个人了!这时卫生警察队的队长,突然吞吞吐吐地向伍连德汇报,傅家甸的天主堂,其实也有问题,可他们不敢进去检查。鼠疫发生后,傅家甸屡有失踪之人,据知情者透露,这些人是去天主堂避难了。前段时间,到了晚上,他们夜巡时,常听见天主堂的院子里,传来镐头和铁锹刨地的声音,像是在偷偷埋人。看来里面的疫情很严重了。伍连德一听,大惊,他没有想到,傅家甸还有个防疫死角。

 

伍连德有点恼火,他质问卫生警察队的队长,既然早就知情,为什么现在才报?此人满面流汗地看着于驷兴,欲言又止。

 

于驷兴清了清嗓子,苦着脸对伍连德解释,天主堂收容避难之人的事情,在伍连德接手哈尔滨防疫时,他就有耳闻。可是,他不好干涉教堂事务。因教而生的惨案,他听得多了,朝廷对此事都头疼,万一去那儿查验,惹起争端,酿成大祸,岂不因小失大。于驷兴的意思是,反正这座教堂现在对外是封闭的,无人进出,万一那儿的疫情不堪收拾,大不了让他们集体消亡。

 

伍连德闻听此言,一身冷汗。此时他该埋怨的,不仅是他们,还有自己。因为封城后,他在无意识中,把教堂当做了尘世的净土,忽视了对它们的防控。

 

伍连德即刻结束通告会,带着一干人马火速赶往天主堂。这座天主堂在城边。如果说傅家甸的形态像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人的话,那么天主堂就是这个人脚腕上挂着的一串铃铛,虽然拴在傅家甸的脚上,可又延伸出去,有相对的独立性。鼠疫前,这里常有钟声传出。从外观看,教堂规模不大,主体是砖木结构的祈祷场,只不过比普通民居长些,也高些;每一座长方形窗口的顶端,都有半月形的木装饰。教堂的右侧是凸起的钟楼,由于钟楼开了拱形的窗,更像是一个四处冒烟的烟囱。教堂的入口在左侧,门墙的形态很像中国寺庙的山门,一高两低,呈坡形,大门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两个小门。人字形的门额上,分别竖立着十字架。这座教堂看上去简洁流畅,给人一种亲切感。与其他教堂所不同的是,它还有一人多高的围墙环绕着。


医生和防疫员。


伍连德一到教堂门口,便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来此避难,因为那里挂着一块“天主堂养病院”的牌子。伍连德吩咐那些没戴口罩的人,赶紧都戴上。大门紧闭,他们敲了许久,守门人才将门打开,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举着十字架的面容清癯的牧师。他眼睑发红,微微咳嗽,伍连德一眼看出,这个牧师感染了鼠疫。教堂里正在做弥撒,低沉的诵经声中,夹杂着阵阵咳嗽。

 

牧师是法国人,伍连德用法语对他说,他是东三省鼠疫防疫总医官,现在要对教堂进行疫病检查和消毒,若有患病者,一律送入隔离病院,不能留在教堂,希望他能积极配合。牧师冷漠地看着伍连德,嘴唇微微颤抖,一言不发。伍连德见他沉默,于是语气放得和缓一些,问有多少人在此避难。

 

牧师目光直直地盯着伍连德,傲慢地回了句:“主会拯救我们的。”然后转身,令守门人闭门。


于驷兴看着大门关上了,知道伍连德交涉未果,他说:“我就说嘛,这些牧师没有好惹的,我看还是请法国领事出面吧。”

 

伍连德想,如果法国领事能够斡旋,使教堂的人接受防疫检查,当然再好不过了。伍连德亲自去法国领事馆恭请领事,陈明利害,领事虽然不很情愿,但大疫当头,不好不来。

 

这次大门敲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位牧师。法国领事对他说,本国的迈尼斯医生因鼠疫殉职,已经证明了伍博士对鼠疫的判断和防控是正确有效的,各国侨民现在都听从伍博士指挥,希望教会也能够支持他。可这位牧师与前一位一样,态度坚决地说,世俗权力不能干预教会,只有教廷才能指挥他们,而且,他们有万能的主,不需要医生。法国领事无奈地向伍连德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已经尽力了。

 

伍连德没有退却,他想既然教堂在中国领地上,鼠疫当头,他身为东三省防疫总医官,有权力对威胁其他人健康安全的场所进行排查。既然无法通融,只能强行进入。伍连德命令防疫局,即刻接管天主堂,若由此引起恶果,由他一人承担。

 

于驷兴在这个瞬间,好像看到了俄军兵临城下的一刻,求死不能的寿山将军命令手下卫士,举枪射杀自己的情景。他没有想到,这个模样斯文的医官,骨子里也是那么刚烈,这令他无比惭愧。


用作隔离处的火车车厢。


伍连德带领防疫局的人冲进教堂后,才发现里面的情形,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这个小小的教堂,竟然聚集着三百多人,有的是教徒,有的则是怕死于鼠疫的百姓,来此避难的。由于最初的人来时,已有感染鼠疫的,再加上教堂没采取任何防疫措施,人们混居在一起,其疫情之重,令人瞠目结舌。除了已经悄悄埋掉的几十具尸体,新近死去二十多人,就装在棺材里,明晃晃地摆在院中,成了城中的一块坟场!而且,这些还活着的人,经过检查,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感染了鼠疫,他们却还支撑着坐在一起,唱诗诵经,祈求上帝能怜惜他们,让他们摆脱鼠疫的折磨。防疫局的工作人员,一直忙到晚上,才把这三百多人,按确诊的和疑似的,分别送到几所病院隔离,其中就包括一直在做反抗的三位牧师。

 

伍连德悲痛至极。因为他心里清楚,在没有更有效的药物对已确诊的鼠疫患者进行治疗的时候,被发现的这三百多人,将有多半死去。他错过了挽救更多生命的机会。

 

伍连德下令,将院子中停放的二十多口棺材,拉到郊外的公共坟场焚烧。鉴于其中大部分疫毙者是教徒,焚烧时,在棺材前插上了十字架。此外,防疫局还对天主堂进行彻底消毒。处理完这一切,天色渐明。伍连德乘着马车,在回驻地的路上,听着好听的马蹄声,看着东方那汪鲜润得如同奶油的晨曦,想着又将有一批人作别黎明,涕泪沾襟。

 

防疫局那些生活在傅家甸的人,没有想到在天主堂竟然看到翟役生。他怀抱一只肮脏丑陋的黄猫,脑后的辫子仍然吊着。他不像从前那么胖了,瘦得脸颊塌陷,眼角堆积着皱纹,眼袋像灯笼花一样垂吊着,看上去形销骨立。虽然翟役生面容清癯,但他是教堂中极少数的没有出现鼠疫症状而被送到瓦罐车上隔离的人。人们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字不答。只是在他要登上马车去粮台的时候,他问了句:“外面死了多少人了?”

 

翟役生虽然面容大变,可声音仍跟从前一样,颤巍巍的,女里女气。人们告诉他,已经死了好几千人了。翟役生的眼睛亮了,抽了一下唇角,挤出一个笑,用右手摩挲着怀中的黄猫,知足地对它说:“我怎么说来着——”踏上马车。翟役生抚弄黄猫的时候,熟悉他的人发现,他那随意拿取傅家甸人吃食的大手,原先胖乎乎的,每根手指都圆润得如一杆通明的白蜡,可现在它们失去了水分,跟鹰爪一样,瘦骨嶙峋的。

 

负责教堂消毒的人气愤地说:“瞧这混蛋,听到死的人多了时的那高兴劲儿,他巴不得咱傅家甸人死绝了,想着这世上就留下他一个。呸!”

 

这人说得没错。翟役生自打躲入天主堂,就盼望着傅家甸人死光了,盼望着哈尔滨成为死城,盼望着鼠疫快速蔓延,长驱入关,让紫禁城也沦为死城。当人类灭绝的时候,他会敲响钟楼的钟,振臂欢呼。金兰没死前,他对这世界还有个念想,金兰没了,他更加憎恨这个世界。翟役生每天都要爬上钟楼,眺望傅家甸。当他发现街市中几乎没有行人,运尸的马车忙碌不停的时候,他开心极了。为了避免染上鼠疫,他自愿当起了炉工,每天呆在炉畔烧火,晚上就和黄猫蜷缩在炉边睡觉,他从来不进教堂祈祷。他每天领到的圣餐,多半分给了黄猫。他持续消瘦,黄猫却依然精神。他最愉悦的,就是夜半听到镐头和铁锹掘地的声音,因为这意味着又有人死了。而如果死去的是个男人,他更是欣喜若狂!心想老天爷让你没了气,你那曾经活蹦乱跳的玩意儿,不也成了死物?跟我手里泥捏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呢!

 

看着疫情越来越严重,天主堂的粮食开始紧缺,死去的人无法埋葬,教堂里做弥撒的人咳嗽成一片,他真想喝上一碗傅家烧锅的酒!可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却听到傅家甸传来热烈的爆竹声,爆竹声来自四面八方,可见有许多人家在燃放爆竹。他失望地想:难道人们缓过来了?


运送病人和尸体的车队。


翟役生在天主堂,想到最多的人,不是妹妹翟芳桂,而是金兰和秦八碗。一想金兰,他就要定睛打量黄猫的眼睛。如果说那双猫眼是幽深的湖的话,那么金兰的目光就是漂浮在湖面的水草,还在水面荡漾。而想起秦八碗,他则咬牙切齿的,因为他长得太像在宫里欺压自己的李太监了!就是这个李太监,为了讨好太监总管,给他们逗趣,让翟役生捉老鼠,当猫。也是这个李太监,不过因为他看上的宫女,与翟役生更为知己,就心生嫉妒,设下圈套,打断了翟役生的右腿。翟役生被逐出宫,就是因为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那座雕梁画栋、歌舞升平的宫殿,在翟役生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在宫里时,每每看着落在宫墙上的麻雀,心想自己要是麻雀就好了,宫墙就不会成为自己的藩篱,想飞就飞了;看着飞舞在御花园里的蝴蝶,他又想自己是蝴蝶就好了,喜欢哪个宫女,就去抚弄她的香腮,没人说你轻贱了她;看着门槛下匍匐的蚂蚁,他又想自己是蚂蚁就好了,恨谁,悄悄爬到他身上,掐他的肉!

 

翟役生不希望教堂被接管,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不希望任何人得到拯救。可是,他的梦破灭了。当他站在钟楼上,看见教堂大门打开,牧师没有抵挡住这群戴着口罩的人,他绝望得差点从钟楼跳下来。不过,当他得知傅家甸已死了几千人的时候,又满怀希望了。在去粮台的路上,尽管天色已昏,他还是认出了赶着马车、拉着棺材朝郊外而去的王春申。他想他一定是没营生可做,手头紧了,才干起了运尸的行当。看着黑马疲累得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看着王春申耷拉着脑袋,他抱着黄猫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翟役生入宫后,做的是最下等的活儿,倾倒和洗刷马桶。一天上百个马桶刷下来,累得他头晕眼花的。虽然饿得慌,可是看着饭菜,却吃不下去。因而头两年,他瘦得跟灯笼杆似的。太监等级分明,最高的是二品顶戴,其后是三品花翎都领侍。然后是九堂总管,再下面是太监首领,再再下面才是翟役生这类众多的小太监。大太监们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而上千的小太监,只能给人当牛做马。翟役生进宫第二年,渐渐悟到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慢慢熬,巴结比他高的太监。由于他听话,第三年上,得到了俏活儿,做了御花园的花匠。在花花草草中,翟役生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有一天天气晴朗,翟役生给花园的月季剪枝,忽然看见花间跑过一只老鼠,他眼疾手快,纵身一扑,活捉了老鼠!这一幕恰好被五品太监首领李太监撞见,他啧啧称奇,说是翟役生竟有这本事,实在没料到!从此后李太监让翟役生练习徒手捉鼠,说是将来表演给太监总管看。可是老鼠神出鬼没,他又没有猫的嗅觉,哪能那么巧相遇?李太监琢磨了一番,把他调到一处常闹老鼠的膳房做杂役。


运送病人和尸体的车队。


宫里大大小小的膳房有几十处,分八个等级,翟役生去的是为杂役提供膳食的膳房。御膳房里山珍海味、干鲜果品一应俱全,餐具非金即银;而他所在的膳房,与普通百姓家的并无差别,最好的餐具也不过是锡制的。翟役生在这里,除了干活,还得练耳练手,老鼠一出动,他就飞身而上。开始常常扑空,练的次数多了,十拿九稳了。

 

李太监见翟役生捕鼠本领过硬了,就让人捉了几只活鼠,放到笼中饲养,带他去见太监总管,当场做捕鼠表演,果然把太监总管哄得直乐,直嚷翟役生的前世一准是猫!说是如果不是老鼠看了让人恶心得慌,一定让老佛爷也开开眼!从此以后,只要太监总管起了兴,想看翟役生捕鼠了,李太监就提着鼠笼,带着他去表演。他匍匐在地捕鼠的时候,太监总管坐在红木椅子上,跷着脚,喝着茶,吃着干果。他捉到老鼠,看的人会像听戏听到高潮时,大叫一声“好”;而他失手时,太监总管就骂他“该打”。翟役生倍觉屈辱,因为他都不如四处游窜的老鼠自由。

 

李太监的献媚之举,果然博得了太监总管的欢心,他的品位很快升至四品。翟役生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竟沦落为李太监手中的捕鼠器。李太监提升了,翟役生就在他面前念叨,说是如果自己还在案上干粗活的话,一天到晚拎着菜刀,一不留神切断手指,就没法捕鼠了。李太监心领神会,这样,翟役生成了八品太监,管理两处低等膳房。

 

宫里有品位的太监,三品四品的且不说,就是五品七品甚至九品的太监,有点势力的,都习惯着找个宫女,作为自己的“菜户”——也就是相好的。他们虽然没有实质的男女之情,但彼此间有个照应,一时成风。李太监欲结为菜户的那个宫女,翟役生也喜欢。她叫水莲,有一双含情的杏眼,秀美的鼻子,肤色白里透粉,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翟役生喜欢她,除了她的模样和性情可爱,还因为她跟自己一样,喜欢出汗。每次看到水莲,都能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好像她知道自己的鼻子生得好,故意沁出汗珠,锦上添花。

 

翟役生忙完一天的活儿,喜欢溜到小花园的回廊下。因为水莲服侍的主子爱在夏秋之际,坐在回廊下望夜空。月亮好的时候,翟役生能看见水莲鼻尖的汗珠一闪一闪的。他很奇怪,那些汗珠并没有因为太阳的抽身而消失,而是像镌刻在她鼻尖上的水晶莲花似的,长开不败,让他无比心动。太监们跟宫女说话,大多的主子是不计较的。有时她还会打趣翟役生,问水莲是不是他的菜户?水莲那时就会叫一声:“谁做他的菜户呀——”翟役生从这娇嗔的声音中,还是听出了水莲对自己的好感,但接下来,水莲主子的话,又会把翟役生推下万丈深渊,她叹息着说:“是啊,你跟了他,连个后人都不会有了。”翟役生一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终归是个废物,就败兴而去。

 

水莲很有意思,翟役生远着她,她反倒趋前;李太监缠着她,她却不放在心上。李太监看在眼里,对翟役生心生憎恨,总找他的茬儿。小的不是骂他一顿,大的不是则动用刑罚。翟役生的腿,就是他设计,将一个翡翠鼻烟壶,故意掉在翟役生每天必经之路上,等翟役生捡着后,李太监派人当场捉住他,诬赖他是偷的,活活打折他的腿。从此后,一到阴天下雨,翟役生的伤腿老是疼。

 

运送病人和尸体的车队。


李太监觉得翟役生没用处了,就以他腿脚不利落为借口,给了他些银两,打发他还家。因为太监总管迷恋上了另一种游戏:斗鸡。不是鸡与鸡斗,而是让小太监趴在地上,伸出脑袋当鸡,跟公鸡斗!人没尖利的喙,所以总是公鸡占上风。公鸡把小太监的脑门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太监总管就哈哈乐着,说小太监一脑门子的乌云!

 

翟役生出了宫,回到老家,得知父母双亡,妹妹流落他乡,真想投河自尽了。想到妹妹还需要他,他不能死,于是就去长春的姑姑家寻她。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姑姑去世后,妹妹居然被卖到哈尔滨,成了青云书馆的香芝兰!虽然翟役生找到她时,她已被纪永和赎了身,但翟役生还是痛心不已!他听说那个狗男人,背地还逼着妹妹干老本行,翟役生不止一次动了杀他的念头!翟役生对生活彻底绝望了,他认定这世界就是坏人的天下,好人永远没有舒心日子过。想活下去,就轻贱这个世界吧!他以一副无赖的姿态混迹傅家甸时,没想到竟如鱼得水,怕他的人还真不少。每每酒足饭饱、更深人静之时,他总想,早知如此,何苦入宫,自己是个全和人,还能讨个老婆,有个续香火的。可是再一想,傅家甸人不大与他计较,多半是可怜他没有男人的根,翟役生又气馁了。翟役生渐渐喜欢上了金兰,因为只有她,待他才那么的真切!每当他的手触摸着她光滑的肌肤,金兰的眼里闪现出幸福和感恩的神色时,他才有丝丝缕缕做男人的感觉。

 

每到初春,翟役生看到屋檐滴水了,看到青草上悬垂的晨露了,他就会联想起鼻尖上挂着汗珠的水莲。翟役生出宫前,水莲泪涟涟地送他一副镂空的兰花图案的银质指甲套,说这是她主子赏她的。鼠疫初起时,翟役生为了多买几口棺材,把银指套和他离宫前从御膳房偷取的一只青花云龙纹碗,都送入了公济当。翟役生怎么也没想到,他囤积的棺材和锁在木箱的体己,譬如假胡子、景泰蓝鼻烟壶、他第一次相遇水莲时穿的鞋子、金兰送他的鹿皮烟口袋等等,一股脑儿成了灰了。他想赎当,也没本钱了。所幸徐义德为他捏的命根,不但幸存下来,而且在烈火中还了真身似的,又坚挺,又有光泽。它与那只黄猫一样,成了他须臾不能离身的宝贝。

 

翟役生在隔离车厢,意外地碰到了摆卦摊的张瞎子。别看他眼睛看不着,知道的事情却从不比别人少。他一听翟役生的声音,就颤着声说:“你还活着哇——”

 

翟役生说:“不光我活着,金兰留下的黄猫也活着呢。”蜷伏在他脚畔的黄猫,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张瞎子凄凉地叹了口气,说:“什么黄猫白猫的,在我眼里都是黑的哇。”

 

翟役生反应过来,说:“就是,在你眼里,这世上的白种人、黄种人,都是黑人啊!蓝眼珠、黄眼珠,都是黑眼珠啊。天和地,也从来没有白过啊。”翟役生说着说着,忽然动起情来,泪汪汪地说:“你眼里的黑,才是这世上真正的色儿啊。什么红呀绿呀粉呀黄呀的,哪一样如黑的长久呢!”

 

张瞎子得意地“哼”了一声。

 

翟役生接下来向张瞎子打听一些人的生死。当他听说秦八碗为他娘殉葬了,快意地拍了一下大腿,痛快地说:“我估摸着吗,长成他那样的,不会有好下场!”在他的意识中,李太监仿佛也跟着死了。当张瞎子告诉他,胖嫂的男人,为了赚几个钱,去防疫局干活,也传染上鼠疫死了时,翟役生叫了声:“活该!”因为有回他坐在街边的榆树下有滋有味地啃猪蹄,胖嫂的男人见了,当众嘲笑他:“你以为你啃个猪蹄就美了呀?我跟你说吧,没在女人身上痛快过的男人,就算没尝过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翟役生也不客气,讥讽他:“你痛快了又怎的?连个娃崽也没痛快出来!”从此后他们结了怨,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了。他死,翟役生自然解恨。不过,当他听说喜岁死了,想起他那张可爱的脸,想起掏他的鸡鸡时那探秘似的乐趣,翟役生又快活不起来了。


准备焚尸。


翟役生问张瞎子:“你掐算掐算,傅家甸还得死多少人?”

 

张瞎子翻着瞎眼说:“该死的留不下,该留的死不了。”

 

翟役生轻蔑地笑了一声,心想,这样算命,傻瓜都会。

 

一周后,翟役生和张瞎子先后解除了隔离。被圈了一夜的鸡,清晨出笼的一瞬,最喜欢张开翅膀,咯咯叫几声。人也一样。凡是从粮台的瓦罐车下来的,都习惯伸伸胳膊蹽蹽腿。由于在车厢里难见天日,他们看着太阳都不习惯了,个个觑着眼睛。

 

翟役生出来后,又回到天主堂。那些分送到疫病院和隔离病区的三百多人,只有四十多人活下来。三位牧师,也死了两个。教堂里没有诵经的声音了,翟役生仍旧烧炉子。他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跑到钟楼上眺望傅家甸。当他发现运尸的马车,几乎不见了踪影,街市的行人又多起来的时候,他沮丧极了。晚上,他搂着黄猫蜷缩在炉畔打盹的时候,耳畔常常回荡着教徒们唱诗的声音:“如果你是魔鬼,请快点出去;如果你是圣灵,请常驻此地。主啊,你的大爱,燃亮晚空星际;主啊,你的仁慈,燃亮晚空星际。”翟役生一想起“晚空”二字,就会颤抖一下,身体先是冷,继之是逐渐泛起的暖,好像冰河乍裂时,投射到活水上的那一丛阳光,催下他心底的泪水。他不喜欢自己流泪,因为在他眼里,这个混账世界是不值得流泪的。每每眼泪滚滚而下时,他会“啪——”地给自己一巴掌。

 

三月一日子夜,每日疫情报告出来了,死亡人数自鼠疫发生后,第一次显示为零!伍连德落泪了,于驷兴也落泪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心底清楚,如果疫情再控制不住,为确保哈尔滨和整个东三省的安全,朝廷可能会听从一些老臣的建议,下令放弃傅家甸,把它彻底封存起来,让这里的人自消自灭。到了那时,这里就会成为一座只有乌鸦盘旋的城了!


焚尸。


死亡数字后面的那个零,无疑是一轮旭日,给伍连德晦暗已久的心带来了光明。于驷兴格外高兴,他邀伍连德去道台府,说是除夕傅百川带去的烧酒,还剩多半篓呢,今夜要一醉方休。伍连德痛快地答应了。给施肇基发完每日疫情电报,伍连德与于驷兴一起,乘马车去道台府。他们路过周耀祖家的点心铺子时,见里面灯火微明,一个女人忙碌的身影,从窗里隐隐透出来。于驷兴叫车夫停一下,打发他进去看看,是不是于晴秀做着点心呢?车夫进去后,很快捧着一包点心出来了。车夫还没回到马车这儿,点心的香气已飘过来了,是杏仁酥饼的味道。车夫喜滋滋地对于驷兴说:“老爷可真有口福,酥饼刚出炉,还热乎着呢!”于驷兴对伍连德说,用于晴秀做的点心下酒,比用郑兴文做的菜下酒,还要美妙。说完,咂了咂嘴。

 

于驷兴以前喜欢于晴秀做的点心,喜欢她的诗文,现在他又多了一样喜欢,喜欢她失去亲人后,那份超然和活力,你从她深夜烤点心上完全看得出来。封城以后,为了减轻监狱的防疫压力,官府择其罪轻者,提前释放了一批人,于驷兴趁此让周耀庭获得了自由。于驷兴想,且不论周耀庭是否强奸了普济药房的日本女人,单就周济一家为防疫所做的巨大牺牲,哪怕周耀庭不是个善主儿,把他押在牢里,都于心不忍。

 

于晴秀的点心和傅家烧锅的酒,把墨一样的黑夜,一点点地洇白了。于驷兴和伍连德在书房里,推杯换盏至黎明,方才歇息。于驷兴躺下后,听见窗外有鸟叫,他披衣起来,只见蔷薇的花枝上,落着一群毛茸茸的麻雀。它们踏着花枝,令花枝摇曳,也令撒在花枝上的晨光摇曳。这群麻雀,看上去就像一丛早开的蔷薇花。

 

本文摘自迟子建小说作品《白雪乌鸦》,经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刊发。

 

作者丨迟子建

摘编丨徐学勤

编辑丨徐悦东

校对丨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