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丨董牧孜 


灾难会让人心灵扭曲


新京报:疫情期间,你是怎么度过的?每天的生活、读书和写作是如何安排的?


沈大成:和大家一样,我过得不好,起码是心情不好。我起先以为这次疫情和17年前的SARS事件相仿,那我们虽然倒霉,重新再熬一遍就过去了。随着它变严重,我很焦虑。看到一些人,医务工作者、快递、志愿者,看到好人可以好到这种地步,又深受感动。我想干活,可每次过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又在看疫情信息。我很想念秩序正常的社会。前天我想吃麦当劳,所以出去买了,街头空荡荡,不出门是为了避险,出门后由于路上没有人,又给我一种安全感,那一刻我感到心灵扭曲。灾难会让人心灵扭曲,我感受到的只是最小程度的扭曲,身处灾难中心的人们,他们的心灵该扭曲到什么样的程度。又看到很多商店关着门,门口好像写了一个看不见的“倒闭”的“倒”字,真为它们担心。


现在,我已经失去正常的生活、读书和写作的节奏了,不过我正在重建它,我想只要花两天好好地去工作,我就可以恢复过来的。


陈楸帆:跟往常差别不大,只是所有社交和活动都取消了,三四个海外交流活动延期到下半年。反而有了更多读书、写作的时间。早上没有电话会时,10点起床,看新闻,吃饭。下午与晚上写作,累了看剧和看书,下午1点多休息。看剧与读书的时间,大概3:1。


我在精力最充沛时写作。每天都有固定篇幅要安排,此前短篇、长篇的写作计划都要推进。一本是与李开复合作,一本介乎非虚构和科幻小说之间的作品,暂定名《2041》,探讨20年后AI在各个领域的实际应用和当下科技进展状况,签了企鹅兰登的全球版权。另一本是我自己的长篇小说《迷幻史》,带有隐喻和超现实的成分。目前在知乎平台上周更一万字,上半年会全部完成,再做大的修改调整。


陈楸帆,科幻作家、编剧、译者、世界科幻作家协会成员、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长。曾多次获得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作品被译为多国语言,代表作《荒潮》《迷幻史》《人生算法》等。


新京报:这期间在读什么书?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选择这些书?可否简单介绍一下,它们给了你什么启示?接下来计划读哪本书?


陈楸帆:读了几本与疫情相关的书,理查德·普雷斯顿的《血疫》(也看了改编的剧集),关于埃博拉病毒的故事,埃博拉病毒在华盛顿特区附近险些暴发,但最终没有暴发。我们当下面临的境况在书里都有体现:政府在面对一种未知疾病时的犹豫不决和进退两难,医护人员和科研工作者冒着极大风险、承担着道义和责任感,以及普通人的绝望心理……你看完会发现,不论是在什么年代、何种社会体系,人类面对未知危险时的反应都是非常类似的。这本书的结尾发人深省,埃博拉病毒能从黑猩猩身上传播到人身上,但最终结果是没有演变成致命的传染病,命运不是掌握在人类手中。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美] 理查德·普雷斯顿 姚向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3月版


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也很适合拿出来读,她探讨的问题很有当下性。我们经常用隐喻的方式看待疾病,把那些特别可怕的疾病看作是外来的“他者”,像现代战争中的敌人一样。“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转变,即把错误归咎于患者,而不管患者本人是否被认为是疾病的牺牲品。牺牲品意味着无知。而无知,以支配一切人际关系词汇的那种无情逻辑来看,意味着犯罪。”我们的反思不只是在科学层面,人文社会层面的反思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在这次舆论中,我们看到对病人、武汉人、湖北人,包括医护人员的污名化,也意识到权利的边界、非常态的社会管控,网格化管理等都需要反思。


还读了阿道司·赫胥黎的《重返美丽新世界》。他在《美丽新世界》出版20多年后,又补充了一部分非虚构的分析,论述未来发展的种种预测、人口过剩、民主或独裁体制里的宣传、现代科技导致的集权以及集权国家如何经由精心设计的“艺术”方法来介入每个个体的存在。


沈大成:我先在看约翰·勒卡雷的《史迈利三部曲》,原想趁长假看一本聪明的、页数很多的书。后来我没有心情看这个。这两天,我又看了一点《2666》,第四部分“罪行”,全部是妇女被杀案件,地点是墨西哥圣特莱莎市,时间是从1993年1月到1997年12月,女性接连不断地被杀害,波拉尼奥足足写了两百多页。它和我们现在的状况有相似之处不是吗,人接连死去了,“凶手”是冠状病毒。于是我想,我们有可能像波拉尼奥这样写吗?将死亡故事一个接一个写出来,那会写成多少页呢?我们据官方记录,因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已经死去1666个同胞了。接下去我有点想看《末日巨塔》,关于基地组织与“9·11”。

 

沈大成:作家,文学杂志编辑,在《萌芽》杂志开设有短篇小说专栏“奇怪的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屡次想起的人》。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作者。


恶灵以人类的悲痛作为养料


新京报:最近看了什么电影或电视剧?为什么选择这些影片?


陈楸帆:看了汤浅政明的《别对映像研出手!》,一群中学生在学校里想要做动画片的故事。汤浅政明把创作过程中的心理活动用视觉化的方式呈现出来了,主人公脑海里的虚构画面并置和交错呈现。基本上把汤浅政明的所有作品都看了,从早期的《心理游戏》,到去年在上影节看《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我对他的创作理念感兴趣,是一种纯粹的想象力狂欢,这是我们在创作过程中更需要的东西。


今年的奥斯卡也全都补完了。《极速车王》《小丑》《1917》《好莱坞往事》《乔乔的异想世界》《婚姻生活》……今年的奥斯卡是个“大年”,影片水平平均,每部都在自己类型中算比较优秀的。我是多年的奉俊昊粉丝,《寄生虫》把类型元素做到极致,而“类型”是跨越不同语言文化取得最大公约数受众接受和情感共鸣的必要条件,他走了非常聪明的一条路。去年的《燃烧》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讲法,它更有文学性、含蓄和有韵味,但没有拿奖。每部片子有自己的命。《寄生虫》拿奖代表着韩国电影整体的成功,它是一步步被推到这个高度的。当然拿奖不会完全依靠一部影片的艺术成就,奥斯卡本身就是政治意味很强的奖项,没有一个奖是绝对去政治化的。


在追HBO的美剧《局外人》,史蒂芬·金同名小说改编的悬疑奇幻剧。《局外人》也有很强的“疾病的隐喻”,这种疾病以恶灵的方式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传播到哪里,就把仇恨带到哪里。恶灵以人类的悲痛作为养料,于是一家人以各种方式离奇去世。这让人想到这次一人感染,家人也感染,最后相继离世的情形。这种冲击巨大的悲剧,发人深省。


沈大成:《瑞克和莫蒂》,是非常好看的成人动画剧集。有粗口、暴力、性、种族歧视,有政治不正确但我们日常会想、背地里会对亲密朋友说出来的话。它很不吝啬地把高级的想象,很密集、快速地演绎一通,而不是只用一个点子,稀释出来一大堆。主角是浪荡科学家瑞克和他的外孙莫蒂,他们穿梭在平行世界,都不能说是去冒险,而是招惹是非。刚开始看时,我想知道,它疯狂和好笑后面的伤感是哪儿来的。网友告诉我,是孤独。另一个网友进一步说,是绝世孤独。 


《瑞克和莫蒂》第一季剧照。


我看了一集非常伤心,那集讲在某个星球上,每个人被同化成“联合体”,身体是不同的,但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看过这集后,就看到一个湖北人写他妈妈去药店买口罩,妈妈看到一个老人在问店员,能不能把50个一盒或者10个一袋的口罩,拆出3个卖给他,因为他只有十块钱。药店说不卖。于是这人写他自己很难受,他想到年轻人还可以买到防护用品,但老人,尤其是没有子女的,没有经济来源的,甚至流浪者,他们该怎么办?他这样写:“在最近恐慌的氛围中,我想到明天是除夕都觉得很惊讶。”我就是除夕夜看到这段话的,真的很伤心,觉得那个老人和我就是联合体的关系。


新京报:是否有在写作或翻译什么作品?在这个特殊时期,做这项工作是否有何特殊感受?


陈楸帆:在翻译厄休拉·勒古恩的《地海故事集》,预计今年出版。在大家普遍情绪激动的几天里,我也难以集中精力,信息太多,从专家意见、有效药物,到武汉当地医务人员、红十字会病人,包括我自己在武汉的朋友……这些信息会让你在情感上超负荷,不是单纯的愤怒、悲伤、困惑,而是各种情绪的混合体。我现在会控制自己去看这些消息,起床和吃饭后看新闻,转发帖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整天都不停刷新闻。


沈大成:小说写了3500个字,进度落在了很后面,我惭愧和焦虑。由于外部世界发生了巨大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没有按时按量地做好,很奇怪,心中又有一点坦然,我被控制了,被波及了,可能由此产生了对自己不必负责任的解脱感吧。不过虽然速度慢,我也在持续工作,没有一天完全地松懈。


疫情把我们从幻觉中震醒过来


新京报:你对疫情有持续关注吗?是否有做日常的记录和观察?


陈楸帆:持续关注,有些豆瓣的豆列会围绕疫情报道、网络个人日记做整理归类,我会将其中一些文章收藏起来,或截图保存。


沈大成:每天都看很多,看很久。也很关心“钻石公主号”邮轮,它像一颗小的地球,它有它复杂的情况,日本人也很为难,现在确诊355例新型肺炎,如果它能解决难题就好了,好像也能给我们带来寓言式的安慰。


除了湖北和我所生活的上海以外,我关心黑龙江鹤岗的疫情,每天都要看一看那里的数据。有个船员用五万八千块钱在鹤岗买了房子,顺利拥有了房产,他被报道以后,带动了鹤岗的房价。这个人有很特别的形象,是很飘逸的,很聪明的,做事有自己的办法,有点脱离我们的世界。鹤岗现在有5个病例了,这个人还好吗?


新京报:对于这次疫情的暴发和应对,你认为最需要反思的是什么问题?是否有什么政策建议?


陈楸帆:没有哪个方面不需要反思,要做全方位的反思。疫情给我们提了个醒,抗击风险的能力需要提上议程,尤其是在个人层面。你的工作一旦停摆,有没有自己生存下来的能力?很多人之前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距离这种所谓的“休克”状态可能非常近。“休克”状态一旦到来,我们该做什么样的准备?我们该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在什么样的城市?一次疫情让你看清楚很多东西,基层管理、民众素质、契约精神、资源调配等,所有一切都需要考虑。房地产市场可能会重新估值,泡沫会破。有些人已经开始囤物资,买战备粮食,买能存放好几年的罐头食品,此前我们会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


新京报:在防疫期间,你有没有值得推荐给读者的书?可以是实用类、知识型的,也可以是有助于人们精神安顿的,请说出你的推荐理由。


沈大成:现在看看科幻小说蛮好的。最好是一个悬于宇宙中的危机,一个不是那么切身的灾难,故事从那里开始讲述,既可以起到警示作用,又可以让我们不太紧张。我最近看的一本是《遥远地球之歌》,其实是两个多月前看的,不过总是想到它。它写的是从地球出发的飞船降落在异星上,异星上的子民也是地球人的后代,两组人类文明重逢了。当看到从日本运来的救援物资上写着“山川异域 风月同天”,我又一次想到这本小说。


陈楸帆:关于疫病的危机,科幻小说里一直都有表现。比如美国作家迪恩·库恩茨(Dean Koontz)1981年发行的小说《黑暗之眼》(《The Eyes of Darkness》)中就提到过“武汉病毒”。不过我觉得毕淑敏小说《花冠病毒》这次走在了科幻前面。她从事军医工作20年,曾赶赴“非典”第一线深入特别采访,《花冠病毒》里描写了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突发瘟疫,城市封锁、民众出逃、抢购成风和英勇抗击,种种描写非常真实。 


《崩溃: 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美]贾雷德·戴蒙德著,江滢、叶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2月版


除了《血疫》,还有两本《崩溃》。一本是贾雷德·戴蒙德的《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这本书用案例研究,指出当一个社会面对其复杂的环境问题,如何做出应对和决策,以及人类容易犯下的错误。还有一本是克里斯·克利尔菲尔德和安德拉什·蒂尔克斯的《崩溃:关于即将来临的失控时代的生存法则》,作者用复杂性科学里的问题分析,解释为什么高度复杂的现代社会容易崩溃?因为现代各个环节的联系过分紧密,导致每个环节之间没有足够的容错率作为缓冲,线性关系之中一旦出问题就会影响其他部分,产生蝴蝶效应。如何避免系统崩溃?这本书对当下有非常好的警示作用,不论是在公司、社会还是文明的层面,我们都可以通过使系统更透明,简化层次,获取多元视角及听取圈外人的意见等等方式,避免崩溃的发生。


记者丨董牧孜

编辑丨徐伟、李永博

校对丨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