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三书


二十几岁,心高气傲、放浪形骸,受到名家许国公苏颋、道人司马承祯的夸赞,见到江南美景美色便纵情欢乐,“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字字香艳;“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情态烂漫。


而二十年后再游江南,年华已经逝去,虽据说(也仅是传说)有过“力士脱靴”的荣耀,但内心抱负终于没有实现,壮志黯然消沉,再提笔已是“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年轻时的美梦已醒,但又不肯就此断念。本期周末读诗,与你一起赏析李白不同时期游览江南而写的诗,从中看到的,不仅是李白的天才,更有他人生境遇的映照。

   

唐开元八年,720年,20岁的李白离开故乡绵州昌明,游省会锦城与峨眉山。自十五岁始,饱读诗书及诸子百家的他,已尝试以诗赋干谒蜀地一些社会名流,在小范围内得到肯定。此次出游,他想看看更大的世界。途中幸遇出任益州长史的礼部尚书苏颋,三十多年后李白仍自豪于苏颋当时的夸赞:“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上安州裴长史书》)


苏颋20岁中进士,唐中宗时任中书舍人,专为皇帝起草文诰。接见李白时,他50岁,深受唐玄宗赏识,被封为许国公。当时的宰相张说被封燕国公。燕、许二公都是宠极一时的文章大手笔。


李白听了这几句夸奖,如获神谕。第二年,他归家昌明。此年与他同岁的王维中进士。此后三年,李白隐居匡山读书。杜甫忧心李白的诗《不见》最后呼唤的“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即是这里。


724年,春三月,李白再次去成都、峨眉山,而后至重庆,自三峡舟行东下,从此开始了他漂泊不定的一生。


黄克晦《金陵八景图》之“乌衣夕照”


1

扬州一年,散金三十余万


李白乘舟顺流而下,先到江陵,与颇受唐玄宗器重的道士司马承祯相遇,被目为“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然而,与苏颋的夸奖同样,或为对方一时兴到之语,李白并未因此被荐举。


按照唐代的相关规定,商人家庭出身的士子,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此路不通,李白似乎也不以为意,他相信通过干谒,也相信必将遇见他的伯乐。


离开江陵后,李白途经洞庭湖,来到江南。先在金陵停留数月,726年初,抵达广陵(扬州)。江南春暖,草长莺飞,李白在这里度过了纵情欢乐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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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酒》


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

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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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行乐辞可谓“字字香艳”。葡萄酒,金叵罗,皆出自西域。李白饮酒很讲究酒器,酒之色以酒器衬之。他在东鲁的饮酒诗《客中作》曰:“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兰陵美酒盛在玉碗中才能晶莹剔透如琥珀之光。西域葡萄酒,以西域金叵罗饮之,才更醇正华贵。


吴地十五岁的歌伎,不是骑在马上,而是由小骏马驮来。出场就天真烂漫,慵懒可爱。观其装束,“青黛画眉红锦靴”,又浓丽重彩,与烂漫之态映照,更觉楚楚可怜。


太白写女子,设色之美,可从文字中闻见香气。《采莲曲》:“日照新装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子夜吴歌·春歌》:“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皆是例证。


再听吴姬唱歌,却是“道字不正娇唱歌”。咬字不正,更觉娇媚。这大概是李白作为外地人,对江南歌伎口音的一个特别感受。他在写给另一位金陵歌伎的诗《示金陵子》中也说:“楚歌吴语娇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道字不正,在诗仙听来尤其有味。


最后的玳瑁筵和芙蓉帐,文字上已觉华美铺张。可以想见李白在醉眼迷离中,吟出这首《对酒》的情景。初到江南,年少轻狂,放浪形骸,可窥一斑。不由联想到晚唐诗人杜牧的《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同写吴地的歌伎少女,多情才子和酒中诗仙的感觉就很不一样。


二十多年后,李白在写给安州(湖北安陆)长史裴宽的信《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回忆在扬州的这一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如果没有被老年的回忆过度美化,那么上面苏颋的夸奖和扬州散金则可以全信。可惜的是,他在这封信中自夸的光辉事迹,俱往矣!苏颋、司马承祯的赏识并未付诸行动,千金散尽也没有复来。然而,李白为人好任侠,傲视权贵,视钱财如粪土,对此倒也并不挂怀。


刘彦冲《听阮图》(局部)


2

印象江南女子:屐上足如霜


离开扬州之后,李白去了安陆,在那里结识了孟浩然,并被前宰相许圉师招为孙女婿。在安陆白兆山桃花岩过了一段短暂的家庭生活,然后继续四处漫游寻找出路。直到742年,结识道士吴筠,并随之进京。经吴筠、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引荐,李白终于步入仕途,任翰林供奉。然而御用文人的差事令他感到无聊和空虚,于是与贺知章等日日在长安市上酒家眠。不到三年,在送贺知章告老还乡之后,李白被赐金放还。此后在各地继续漫游,747年,他再度来到江南,其后两年,辗转于金陵、扬州、姑苏、会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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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女词五首》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

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

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东阳素足女,会稽素舸郎。

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

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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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整组诗,并非仅写越女,实为诗人对江南女子的印象合集。关于这组诗的写作时间说法不一,有说初游江南,有说任翰林之前,也有说放还之后再游吴越。不论写于何时,《越女词五首》纯写吴越女子而已,并不涉及诗人个人经历。


吴越女子给李白的印象,一言以蔽之:白。除了第三首“耶溪采莲女”之外,其余四首都写这些女子的白皙,尤其是足。可见“一白遮百丑”由来已久,非虚言也。而与别处的女子相比,江南女子更白更美。李白对此印象深刻,大为称赏。


六朝以前,北方多佳人。《诗经》中的庄姜是齐国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佳人歌》所唱的李夫人是河北人;《古诗十九首》中“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也在北方。


南渡以后,北方的贵族对吴越的民间乐曲、吴侬软语,以及吴越女子都备感新鲜,终成好尚。及至唐代,已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江南也从此超越了地理范畴,而成为文学想象中一个美丽的存在。


第一首“长干吴女儿”,写建邺(南京)普通民间女子。长干为吏民杂居的里巷。李白乐府诗《长干行》所咏故事也以此为背景。吴女儿眉清目秀,明艳如月。《诗经》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与此“眉目艳星月”,俱能传美人之神。“屐上足如霜”,女孩穿着木屐,没穿袜子,一双脚被诗人瞥见。


第二首“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首先也是白。不仅白皙,还风情万种,很会撩行客。


第三首以下咏越女。“耶溪采莲女”,若耶溪,西施浣纱处。李白写越女,多写耶溪,写耶溪则必写采莲。江南可采莲,自汉代始然。采莲女亦平民女子,与吴女儿的活泼大胆不同,一看见陌生人,她便佯羞把划船藏进荷花荡里。


张大千《采莲图》


第四首由谢灵运诗《东阳溪中问答》所化。谢诗二首,以男女问答的民歌形式写出。男行舟在溪上问:“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女洗足于溪畔答:“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何,月就云中堕。”东阳即今浙江绍兴,但不必拘泥具体的地名,当作越地民间情歌即可。李白的“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是对谢灵运诗的回应,也是他乘舟在溪上的心情。
最后一首写越女于镜湖上的情景。女白如雪,湖水似月,新装照在水中,水与人交相辉映。视觉上的耀目,读之亦令人眩。

3

为才所害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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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怀》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

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

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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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此番再游江南,距那个玳瑁筵中醉吴姬的青年,已隔了二十年。似乎弹指之间,二十年像做了一个梦,两手空空。年轻时做着对世界的梦,而且是美梦。如今梦醒,明知岁既晏兮孰华予,却仍恋着那个梦。孔子暮年喟然而叹: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是明知时日不多,却仍不能放下周公。


短暂的仕宦生涯,留给李白的感受很复杂。他对“玉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之类的神待遇颇感荣耀,同时又无法否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挫败和幻灭感。


这首《江南春怀》,往日壮志黯然消沉。人的青春就像春天,短短几日,还没过完,黄鸟已不停地悲鸣。年华老去,故乡难归。身滞楚关,心飞长安。快五十岁了,空有一身疲惫。“田园久芜没”,李白可能自愧不如陶渊明,渊明发出“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感慨,毅然弃官归田,而他却田园久芜仍不归去。最后一句虽说再无仕进之意,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李白《上阳台帖》


细览李白年谱,最后不禁悲叹:这是怎样可怕的一生啊!少年时即被高人名流赏识,但却没有仕进的机会,到处干谒,四方漂泊。他到底在寻找什么?四十一岁任翰林供奉,三年仕途,李白或许应该反思什么是自己适合做的。他生来就是诗人,而非仕途中人。然而那时写诗并不能赋予诗人真正的成就感,因此李白一生都在寻寻觅觅,寻找某个不适合他的东西,或许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这才是他最大的悲剧:为才所害。自恃天才,所以不甘一事无成。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次年,56岁的李白因入永王璘幕府而获罪流放夜郎。所幸走到巫山遇赦而返。然而在死前一年,李白再次流落金陵,靠人赈济为生。曾经仰慕过他诗才的金陵子弟,以及子弟的后代们,对于李白的诗已经兴趣寡然。听说李光弼出兵东南,李白主动请缨,但因病半道而返。762年,客死安徽当涂县李阳冰处,作《临终歌》仍自比大鹏。据称,李白死前曾因走投无路而精神失常。这便是一个天才的下场,不敢相信,也只能再次相信了。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张婷

校对|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