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宫照华

 

爱情与婚姻,即使平静如水面,也有干涸的危险——更令人沉默的是,我们通常无法准确言说那片水域究竟是什么时候干涸的。不一定是由于某一颗石头打破平静,不一定是成堆的沙砾所施加的生活压力,也不一定是由于猛烈的季风所带来的突发事件,总之,在某个时刻,我们会突然发现,那个原以为温润的场域,其水流已所剩无几。那时,再多的泪水也无法让那个小池塘活跃起来。我们尝试去弥补,就像一个握着理智管子的浇水工,试图重新滋润那个坑洞,然而,它仿佛再也无法回到自然原初的状态。

 

“那些时刻冲击力如此强烈,就好像我们永远生活在那些时刻,而其他事情却被彻底地忘却了。然而这些时刻本身没有什么情节”——英国小说家蕾切尔·卡斯克在小说中写道。如何将爱情与家庭间那种干涸的时刻描写出来,既考验着小说家对细节的描述,也考验着作者对于两性关系的理解。

 

 蕾切尔·卡斯克,英国作家,1993年出版第一部小说《拯救阿格尼丝》,获得了当年惠特布莱特小说处女作奖。2003年,她被《格兰塔》杂志评选为英国优秀青年小说家。一个知识女性的思考系列作品《边界》《过境》《荣誉》被评为《卫报》21世纪百佳图书、《纽约客》杂志2018年度图书等。

 

新京报:现在很多人会觉得,婚姻与个人独立是相互冲突的两件事,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卡斯克:我认为婚姻的含义以及在婚姻结构中、人们可以拥有的自由的程度是在不断变化的。但是现在,当人们在生活中感受到自由被限制,或者人生被控制的时候,仍然会将婚姻作为这些现象的解释。作为一种逃避,这也很矛盾。

 

新京报:在你的故事中,很多时候人物如何判断他们的困境取决于他们找到了什么概念去定义它。通常读书多的人能找到更多的概念,而阅读少的人则难以认清现实。你是否会觉得这也是一种困境——理性思考太多的人难以寻觅到宜人的生活。


卡斯克:我认为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的个人经历要比思想意识的成长更能教会他们自己如何感知和判断现实。这个难以了解的事情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问题,因为尤其是在女性的生活中,很多不真实的、刻板的印象都是从一个女性的外部经验中获得的,所以,如果我们只是单靠外部的个人经历去观察一个人的话,我们根本了解不到什么本质性的东西。

 

新京报:在艾琳娜与康斯坦丁的故事中,他们尝试提前了解彼此最阴暗的一面,但这依旧无助于稳固长期的感情。所以,情侣对对方的了解,是否应该有一道隐形的边界?


卡斯克:艾琳娜与康斯坦丁的故事是想要展示在浪漫的男女恋情中,想要了解到真理有多么困难,以及我们是如何在这种关系中被对方的内心形象支配了自己。艾琳娜发现的答案是,当你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进行测试时,这种爱情整个结构会完全瓦解。


(注:在《边界》中,艾琳娜总是想要在开始一段恋情前,先提前了解对方最卑劣的一面——“如果一个男人性格中有龌龊的一面,她必须立刻揪住并质问。她不愿让那邪恶的特性游荡在感情的边缘地带:她要把它激怒,拉出来示众,以免趁她不备袭击她”——这给她带来了困扰,即总是在一段恋情尚未展开之前便宣告结束,“提前止损”。但在与康斯坦丁认识后,她第一次开始害怕自己的这个习惯。)


新京报:在《荣誉》中,你谈到了一个关于“自我”的话题。那么,对于“自我”,它到底是先天存在的,还是后天以拼图方式寻觅而来的,你目前有什么答案吗?


卡斯克:荣誉更直接地涉及在一段关系中男性对女性的影响,它和爱情中的利己主义有关。我的小说中有许多关于女性的故事,她们在回顾男性的自私主义如何压迫她们并给她们带来了错误的生活方式,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来讲,我所说的“自我”更多地与性政治有关,而非心理学。

 

《一个知识女性的思考系列:<边界><过境><荣誉>》,[英]蕾切尔·卡斯克著,许诺、王晨光、连汀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3月。

 

新京报:那当一个人在情感关系中,愿意为对方改变自己的习惯或性格,这会算是“失去自我”吗?


卡斯克:在我的作品中,尤其是那些与母亲、母爱相关的作品中,这个问题会不断萦绕在我的脑海。在生活中失去了曾经的自我是很重大的一个问题。但是,一个女性内心所向往的浪漫叙事所带来的强大支配感,总是在不断拉远一个人和她“真实”自我的距离——甚至在她真正成为一个母亲之前,这个问题已经暗中存在了。

 

新京报:就像你在书中写的,在情感纽带中,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个第三支点,来维护三角形结构的稳定。那么关于这个支点,在情感关系的不同阶段会发生变化吗?比如,情侣时期的三角形,婚姻时期的三角形,以及父母时期的三角形。


卡斯克:第三人或第三者的存在是文学结构的一部分,它通常会在故事中引起行为、矛盾与变化,它也是人们在自身经历中会逐渐意识到的事物。我一直对写作和生活之间的相似之处很感兴趣。为了达到同样的效果,我在写作中经常使用动物来作为第三者。

 

电影《蕾切尔的婚礼》(Rachel Getting Married 2008)剧照。

 

新京报:在情感关系中,是否女性受到的伤害(尽管是无意的)总是比男性要多。


卡斯克:女性苦难及其政治仍然是我们生活中非常激进的一件事情,因此,它仍在不断地被审视。这并不是说女人承受了更多痛苦,只是人们对女性的痛苦仍然知之甚少。

 

新京报:在这三本书中,很多故事的背景都是出版商或作家,那么,当一个作家创作与婚姻情感相关的小说时,会存在哪些危险性?


卡斯克:我在三部曲中紧贴文学世界,因为我不想让这本书看起来像是“编造”或发明的。对我而言,重要的是,不允许读者对材料采取被动立场。它必须看起来像现实——是现实,而不是自传——即使它所写的现实很明显是个人的。

 

新京报:对读者来说,阅读这些故事算是对现实的逃避吗?你如何定义阅读与逃避现实之间的区别。还是说,你认为阅读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现实中的困境。


卡斯克:我不认为阅读——或正确的阅读——是一种逃避。它应该是停顿,找到一个机会与现实保持距离,以便于反思和重新定义它。我真的很想在三部曲中创建一个反思的空间,摆脱悬念和叙事的驱动力,以便让读者可以停下来思考并环顾四周。挑战在于既要做到这一点,同时又要保持材料的趣味性,在我看来,这也是对话的挑战。因此,我坚持使用这种对话形式写小说。

 

作者 | 宫照华

编辑 | 宫照华 罗东

校对 |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