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丽贝卡·索尔尼特

摘编|彭镜陶

 

随着女性议题越来越受到社会舆论的关注,常常有男性认为女性主义者在小题大做,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事实上,即使我们不刻意谈论性别,性别议题也没法离开我们的生活。即使你已经对重复出现的强奸、家暴、没完没了的亲密关系暴力案件感到疲惫,但是你还是不得不承认,“和癌症、疟疾、战争以及交通事故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相比,全世界15岁到44岁之间的女性更有可能因为男性暴力而致死或致残。”实际上,被说教和直接的身体暴力都是噤声的暴力的一体两面,得不到说话的机会仅仅是噤声的暴力一种比较平和的方式。防止强奸和对女性暴力的责任不应该放在潜在受害者身上,大学里不应该仅仅教授女生们怎么逃离色狼或其他有暴力倾向的男性,更应该引导男生不要成为对女性施加暴力的潜在对象。


《爱说教的男人》,作者:(美)丽贝卡·索尔尼特,译者:张晨晨,版本:九久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5月


大多数暴力罪行是由男性犯下的

 

在这个国家每6.2分钟就有一起强奸报案,但据估计真实数字可能是报案数字的5倍。这意味着,在美国,可能每一分钟都会发生一起强奸。你认识的女人中可能有相当多是幸存者。

 

我们还可以谈论高中和大学里的运动员强奸,或校园强奸。很多情况下,高校负责人都可耻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括斯托本维尔高中、圣母大学、阿默斯特学院,以及很多其他学校。我们还可以谈论美国军队里愈演愈烈的强奸、性侵和性骚扰。据前国防部长莱昂·帕内塔估测,仅仅2010年一年,美国军队中就发生了大约19000起性侵,而且其中绝大多数施暴者都逃脱了惩罚。不过,四星上将杰弗里·辛克莱于今年9月因为“针对女人的多起性犯罪”被起诉。

 

杰弗里·辛克莱

 

且不说工作场所的性暴力,我们先回到家庭内部。被伴侣或前伴侣杀害的谋杀案每年超过1000起,这意味着每3年的死亡人数就会超过“9·11”的伤亡数字,但是从没有人对这样一种恐怖主义宣战。(换句话讲,从“9·11”事件发生到2012年,有11766名受害者死于家暴,这超过“9·11”当天遇难者的人数和在“反恐战争”中牺牲的美国士兵的人数的总和。)如果我们谈论这些罪行,谈论它们为什么如此常见,我们就必须谈论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和几乎每一个国家需要什么样的深刻变革。如果我们谈论这些,我们就得谈论“男性气概”、男性角色,或者父权社会。但我们却很少谈起。


相反,我们听到的是美国男人发起自杀式杀人(murder-suicide)——每周大概有12起——是因为经济形势不好,虽然经济形势好的时候他们也会这么干。或者那些印度男人杀害公交车乘客,是因为穷人憎恨富人,印度其他的强奸事件是因为富人剥削穷人。然后还有那些永远流行的解释:精神问题,醉酒——如果是运动员的话,理由就是头部损伤。最新的一个理论是,铅暴露是很多暴力犯罪背后的原因,只不过男女都同样经受铅暴露,但大多数的暴力罪行却是由同一个性别的人犯下的。人们总是用性别以外的因素来解释暴力的流行,其他随便什么因素,却对最宽泛、最显而易见的那个特征视而不见。

 

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说白人男性是在美国发起大型枪击案的主要人群,(大多数不友好的)评论者好像只注意到了“白人”这部分。其实很少有人如这项医学研究这样把这一点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虽然是用一种极为刻板的语言:“若干研究表明,性别为男是暴力犯罪行为的危险因子之一,其他因素还包括在胎儿阶段暴露在烟草烟雾的环境里,以及拥有反社会型的父母和成长于贫穷家庭。”


我并不是非要对男人吹毛求疵。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能注意到,整体而言,女人的暴力倾向和男人相比要远远弱得多,也许就可以更有效地探讨暴力来自哪里,如何应对。显然,在美国容易获取枪支是一个大问题,但尽管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获得枪支,90%的杀人犯都是男性。

 

这个特征像白昼一样清晰。这也是一个全球性问题:看看开罗解放广场上针对女性层出不穷的性侵、性骚扰和强奸,这些行为把他们在阿拉伯之春中歌颂的自由夺走,还使得另外一些男人不得不组建防卫队来对抗恶行;看看印度妇女公开和私下里遭受的迫害,从“夏娃的挑逗”到焚妻;还有南亚和中东的“名誉谋杀”;南非已经成为全球强奸之都,去年估测发生了600000起强奸案;还有马里、苏丹、刚果、前南斯拉夫,在这些地方强奸被当作一种战术和战争的“武器”;再看看遍布墨西哥的数不胜数的强奸与性骚扰,以及华雷斯城的杀女(femicide)罪行;还有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沙特阿拉伯女性以及那里发生的无数性侵移民家政女工的案例;再看看多米尼克·施特劳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在美国受审如何暴露了他和其他人在法国拥有的免责特权。仅仅是因为篇幅所限,我才不再提英国、加拿大、意大利(该国的前总理以召集有未成年女孩参加的性派对著称)、阿根廷、澳大利亚,以及很多很多其他的国家。

 

谁有杀死你的权利?

 

不过也许你已经厌倦了统计数字,我们还是来谈一下我所在的城市最近发生的一起具体事件吧,那是2013年1月,当时我正在为这篇文章搜集资料。这只是诸多被本地新闻曝光的男人袭击女人的事件之一:

警方发言人今日称,周一深夜一名女子走在旧金山田德隆街区时被一名男子捅伤。警方发言人阿尔比·埃斯帕沙介绍,这位33岁的受害者当时走在街上,一个陌生人接近她并向她调情,遭其拒绝后,该男子十分恼怒,扇了受害者一个耳光并用刀捅了她的胳膊。

 

换个角度说,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当时的情境是这样的:他选定的受害者没有任何权利和自由,而他拥有控制、惩罚她的权利。这提醒我们,暴力首先是一种独裁。它基于这样一种前提:我有权控制你。

 

谋杀是这种独裁最极端的形式。通过谋杀,杀人犯声张他拥有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利,这是控制他人的终极手段。即使对方是“顺从”的情况下也仍然可能如此,因为控制的欲望来自顺从本身无法消解的一种愤怒。不管这种行为的背后是何种恐惧,何种意义上的脆弱,它都同时来自一种自以为应得的权利,一种将苦痛甚至死亡加诸他人的权利。这让作恶之人和受害者都经受痛苦。

 

至于发生在我生活的城市里的这件事,类似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当我年轻时,这种事的不同版本也曾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有时涉及死亡威胁,更多时候表现为污言秽语的谩骂:一个男人接近一个女人,既带着欲望,也带着一种欲望可能会被拒绝的愤怒预感。狂怒与欲望相互勾结,交织成一种随时可能将厄洛斯/爱欲(eros)转换成桑那托斯/死亡(thanatos)的威胁。将爱化为死亡,有时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是一个控制体系。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亲密关系谋杀的受害者,都是敢于和她们的伴侣分手的女人。这个体系禁锢了很多女人。虽然你可以说,1月7日田德隆街区的那个袭击者,1月5日我居住的街区那个残暴的强奸未遂者,1月12日在同一个地方行凶的另一个强奸者,还有1月6日因为他的女友不肯为他洗衣而将意欲烧死她的另一名旧金山居民,或者2011年旧金山那个因为手段极其残忍的多起强奸罪行而被判入狱370年的男子——你也许可以说他们都是边缘人物,然而富有、有名、拥有特权的男人们也不例外。

 

2012年9月,旧金山的日本副领事因虐待和使用致命武器殴打配偶被起诉,其被指控犯有12项重罪。同一个月,同一座城市,梅森·梅耶尔(雅虎前CEO梅丽莎·梅耶尔的弟弟)的前女友在法庭作证:“他撕掉我的耳环,扯掉我的睫毛,冲我脸上吐口水,对我说我有多么不讨人喜爱……我当时蜷缩在地上,在我试图移动的时候,他用双膝紧紧地夹住我,继续掴我巴掌。”据新闻报道,她还作证说“梅耶尔不断摁住她的头砸向地板,一把一把地拔掉她的头发,对她说她活着离开这间公寓的唯一方法,就是他开车载她去金门大桥,然后‘要么你跳下去,要么我把你推下去’。”梅森后来获得假释。

 

去年夏天,一名已经与妻子分居的丈夫不顾法庭的限制令(人身安全保护令),在妻子工作的位于密尔沃基郊区的温泉疗养地射杀了她,还杀害或击伤了其他6个女人。但因为这个国家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的屠杀,而这起犯罪事件只制造了区区4具尸体,所以并未得到太多媒体关注。(我们还没真正地谈论这个事实,过去30年里美国发生的62起大型枪击案中,只有一起案件凶手是女人,因为当你说“独狼枪手”的时候,每个人的关注点都是“独狼”和“枪”,而不是男人——对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被枪杀的女人是被她们的伴侣或前伴侣所杀。)

 

“与爱何干?”蒂娜·特纳问道。她的前夫艾克·特纳曾经说:“没错,我打了她,但是我并没有比任何一个普通男人打他的妻子打得更厉害。”在这个国家,每9秒
钟就有一个女人被打。划重点:不是9分钟,而是9秒钟。家暴是美国女人致伤的首要原因。根据美国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数据,每年有200万女性因家暴受伤,其中超过50万需要医疗救助,大约145000人需要入院治疗。这还不算事后需要的牙医诊疗。在美国,伴侣也是孕妇最首要的致死原因。


尼古拉斯·D.克里斯托弗是为数不多的经常为这件事发声的专家之一。他写道:“和癌症、疟疾、战争以及交通事故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相比,全世界15岁到44岁之间的女性更有可能因为男性暴力而致死或致残。”


强奸和其他暴力行为,包括谋杀和暴力威胁,就像一些男人试图控制一些女人时发动的炮火掩护。而对这种暴力的恐惧限制了大多数女人,她们对这种限制习惯到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程度——我们对此也几乎闭口不谈。也有一些例外:去年夏天,有人写信给我讲述在大学的一节课上,老师给学生提的问题是他们做什么来保护自己不被强奸。女生们纷纷描述了她们时刻保持警觉的种种周密的方法:包括限制她们探索这个世界的范围,保持谨慎,然后,从根本上无时无刻对自己被强奸的可能保持警觉(他还写道,班级里的男生则听得瞠目结舌)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谈论它。不过最近在网上流行一篇题为《避免强奸的十个小窍门》的帖子——年轻女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主题,那些通常的建议总是把防止强奸的全部责任放在潜在的受害者身上,把暴力当成默认的前提。大学里总是花更多的时间告诉女人如何逃离色狼之手,而不是告诉另一半学生如何不要成为色狼。

 

撰文|丽贝卡·索尔尼特

摘编|彭镜陶

编辑|张进;张婷

导语校对|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