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珍贵法帖《平复帖》,被誉为中国书法史的“祖帖”与“墨皇”,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也是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古代名家真迹。


《平复帖》全文共9行84字,系用秃笔写成的草字,为西晋时期大文学家书法家陆机手书、问候友人病情的信札,被视为东汉以后东晋以前凸现的一座书法艺术高峰。


据董其昌等人题跋,《平复帖》宋代入宣和内府;明万历年间归韩世能、韩逢禧父子,再归张丑;入清后,经葛君常、王济、冯铨、梁清标、安岐等人之手;继而入乾隆内府,再由乾隆赐给皇十一子成亲王永瑆;光绪间为恭亲王奕訢所有,并由其孙溥伟、溥儒继承;民国时溥儒为筹集亲丧费用,将此帖待价而沽,经傅增湘从中斡旋,最终由张伯驹购得;1956年,张伯驹将《平复帖》捐献国家。


在《遗世墨宝平复帖》一文中,余辉记述了《平复帖》在入藏故宫以前的这段波折往事。


以下内容节选自《中国书写:紫禁城六百年》第二辑“国家宝藏”中的《遗世墨宝平复帖》一文,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中国书写:紫禁城六百年》,祝勇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版。


原文作者 | 余辉

摘编 | 安也


陆机的《平复帖》,所以传世,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产物,恰恰因为他的无意,却招致了众多后人的有意,这从书帖的收藏款识上是看得出来的,此前,听说《平复帖》在唐之殷浩和梁季的府上收藏过,此后,不知还有谁仔细珍藏过,只知到了宋徽宗时,依然还能完好地收藏内府之中。现在,我们看到的《平复帖》,就有宋徽宗赵佶以他特有的瘦金体书法,在书帖上题了字。

 

宋灭,到了元明两朝,流落民间的《平复帖》,今日去了这一收藏家的府内,明日又转入另一收藏家的府院,直到明朝末年,才为韩世能父子获得,旋又到了张丑之手,入清后,又递藏梁清标、安岐等处。乾隆皇帝酷爱书法艺术,有人为求功名,购得《平复帖》献进皇宫,这时的乾隆帝,已有了他的“三希堂”,便对陆机的《平复帖》少了点兴趣,兴致高涨时,竟恩赐给了皇家宗室成亲王,最后不知是何缘故,到清亡时为恭王府秘藏,其时,恭王府家道中落,主持家政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恭亲王奕訢之孙溥儒的肩上。

 

溥儒字心畬,别号西山逸士,15岁时入贵胄法政学堂,1914年毕业后留学德国的柏林大学,1922年获博士学位,也是溥心畬血脉里的艺术细胞特别活跃吧,学习法政专业的他,却也积淀了十分厚实的艺术功底,回国后,竟受聘于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他从小得传正统,深受南宋画家马远、夏圭的影响,在传统山水画法度严谨的基础上,灵活变通,出新创造,破除了“南北宗”的门户之见,将其互为融合,独创了属于他自己的书画风范,在民国画坛上,博得了巨大的声誉,与张大千齐名,时人习惯尊他们为“南张北溥”。然而,他们恭王府是死了骆驼架子在,仅靠他一己的力量,是怎么也支持不起那个曾经的销金窟了。


溥心畬(1896年9月2日-1963年11月18日)


无可奈何的溥心畬,只有忍心变卖祖上流传下来的名贵字画,来维持捉襟见肘的家计了。是年,溥心畬的老母辞世,颇负孝心的他还想着能如往年那样体面地安埋老人,花费之大,使他手头更加拮据。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满人的规矩大了,如何发丧,习惯上的那套成例,便是一切从简,原来贵为王妃的溥母,那49个白天黑夜的水陆道场,是万万少不了的,里里外外都是开支,溥心畬痛苦地拿出了《平复帖》,计划售出府门,聊补家用之需。

 

消息被北京城的古董商知道后,无不垂涎三尺,纷纷借着吊丧之机,找上门来商洽转手事宜。这其中,多是利欲熏心的古董商,自然也少不了为外国做掮客的中间商,当然还有从保护文化遗产的角度出发,意欲购藏的收藏家。

 

民族情浓厚的张伯驹先生是所有购藏者中用心最重的一个人。此前,溥心畬出手唐朝大画家韩干的《照夜白图》,无意间流失海外,闻讯就使张伯驹痛心不已。这次,溥心畬又要出手《平复帖》,张伯驹唯恐重蹈覆辙,赶紧行动起来,托到琉璃厂阅古斋老板韩博文,求他与溥心畬联系,看看能否转卖给他,这位韩老板,与张伯驹交谊不错,与溥交情也不低,偏他又是个热心人,当即起身去了溥心畬的府上,婉转告诉溥先生,一定要汲取《照夜白图》的教训,可不敢使国宝《平复帖》再落入外国人的手中。

 

对此,溥心畬是同意的,但对张伯驹的购藏开出了一个20万大洋的价码,让张伯驹还是为难了。韩博文对张伯驹和溥心畬二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是诚心帮忙要做好这个中间人了,慨然免去他该得的中间收费,劝说溥心畬折半转卖给张伯驹,但溥心畬坚持20万大洋的天价,少一个子儿都不卖。张伯驹却不死心,找到盐业银行的大老板,倒借了6万大洋的债款,又托面子相对大些的画坛大师张大千到溥府上说合,结果还是被拒绝了。

 

一件不容商量的事情,最后的转机却还出在溥心畬的身上。东洋人求购《平复帖》的掮客多如牛毛,都快把溥心畬家的门槛踢平了。而这时,日本人悍然发动了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成了全体中国人的共同心愿,为表达自己的抗日决心,此时的张伯驹也不想购藏《平复帖》的事了,把他手边的10万大洋全都认捐了抗日款。他的这一举动,令溥心畬心潮难平,他做出决定,低价也要把《平复帖》转手给张伯驹了。东洋人愿出20万大洋,他们有钱到别人手上买去,溥心畬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给他们的,他不能对不起祖宗,更不能对不起子孙。

 

万般无奈,溥心畬吩咐家人备车,他拿了《平复帖》,直接到了张伯驹的府上,告诉他,《平复帖》是你的了。张伯驹自然不会白拿,他东拼西借,也只凑足了4万大洋,溥心畬便眼也不眨地一手给货,一手接钱了,把他不忍割舍的《平复帖》像是从身上割肉一样,转卖到了张伯驹的手上。

 

把《平复帖》转卖给张伯驹,溥心畬心里清静,张伯驹的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他们二人同时欣幸,《平复帖》面临战乱,得其所归,是不怕落入外国人手里了。


《平复帖》


你知道张伯驹先生是怎样一个人?他1898年2月12日(光绪二十五年)生于仕宦之家,曾在天津新学书院读书。入仕后,不满北洋军阀的统治,转而致力于鉴藏古物和艺术研究。民国时期,即与清之镇国将军溥侗(溥西园)、袁世凯次子袁寒云,张作霖爱子张学良情谊交厚,人称“四大公子”。对于《平复帖》的珍视,在“四大公子”之一张伯驹看来,是堪比他的性命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平复帖》几乎是形影不离,即使朋友想要看一眼,他都秘藏不取。此一时段,原来对《平复帖》垂涎三尺的东洋人,还通过古董商屡次登门,游说张伯驹,欲高价收买《平复帖》,他们的出价是30万大洋,如有可能,他们还能继续加价,但在张伯驹的跟前,无一例外地碰了软钉子。张伯驹语气平和地告诉来人:金钱易得,国宝难求。我中华文化之宝既已到了我的手里,就万万不会流入异邦他人之手。

 

前来张伯驹府上游说出卖《平复帖》的古董商,有一个叫白坚甫的人,他曾把颜真卿的传世墨宝《自书告身帖》转卖给了东洋人。他的到来,在张伯驹的府上,是连一口茶也讨不到的,他游说的话刚一开口,就遭到了张伯驹厉言斥责:请你告诉那些贪得无厌的无耻之徒,他们所以昨天能掠走《自书告身帖》,是因为有民族败类认钱不认祖宗,这样的事,在张大爷这里是断然不会发生的。自己造的孽自己知道,被张伯驹这一通数落,白坚甫自是狼狈不堪,他不敢再在张府逗留,慌慌张张地告辞而去。

 

出了张府的大门,白坚甫先自己抽了自己两个耳刮,在他上张府来的时候,心里的小九九打的那个欢,让他是何等的欢喜呀!满打满算,这位张大爷如果肯把《平复帖》转手,他是会有一笔不菲的佣金拿了。而且是,张伯驹自己也不少得呀?他在溥心畬手里得到《平复帖》时,只出了4万大洋,东洋人肯给他30万大洋,这其中的差价小吗?不小了,是一只铁公鸡,身上也会长出毛来任人拨了。要知道,在那个特殊的时期,粮食是最可紧俏的,一袋北平城的“狼狗牌”白面,也只需要2块半大洋,30万大洋全都用来买面粉,那可就是12万袋呢!他张大爷咋就算不清这笔账?


张伯驹(1898年3月14日-1982年2月26日)


挨了一顿臭骂的白坚甫,用他奸商的心肠是永远也理解不了张伯驹的。他所能做的,就只能是鼠窜而逃了。

 

闻听这样的故事,我是快乐的,却也是哀伤的。我快乐君子的豪迈与大气,哀伤小人的无趣与无知。于是,心里默默地为《平复帖》祈祷着,愿望这一传世墨宝平安永存。

 

可是,世上事又岂能依着善良的愿望而来,恰恰是,常要逆着善良的愿望而发展。有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几乎是跟着发生了。时在1941年初的一天,张伯驹从他上海的家里出来,到巷子口乘车去上班,斜刺里冲出几个蒙面大汉,把张伯驹持枪劫掠去了,随之派人,向张家索要300万元伪币,不然就要撕票。面对如此变故,把张夫人潘素着实吓坏了。她四处哀告,想要凑齐那笔巨款,尽快把身处危境的张先生赎回来。可她哀告了几日,所能求到的人都求了,却还是凑不齐那样一笔巨款。到这时,潘素想起先生辛苦收藏在家里的那些古代书画,卖出一幅两幅,差不多就够了劫匪索要的赎金。但是潘素知道,先生视那些古代书画如同性命,她要卖了,赎回先生,也会把先生气得没了性命。

 

潘素为难了,大为难呀!她派人悄然去警署报案。可警署的人二话不说,先要他们交上10万元的立案费,才可以协助查办,否则,他们也没有办法。

 

正在潘素心急如焚的时候,劫匪捎话过来,说是张先生连日绝食,已经气息奄奄,昏迷不醒,应张先生要求,让夫人去一趟。

 

去是不去,张府意见很不统一,潘素却不管不顾,简单地收拾了—下,就去了劫匪关押张先生的地方。夫妻二人相见,潘素发现丈夫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但他仍暗暗关照潘素,宁可死在魔窟,也决不变卖所藏古代书画。那可都是国宝呀!即使自己的命没了,也算是为国之瑰宝捐躯,死而无憾。


张伯驹与夫人潘素


危急关头,远在敦煌的张伯驹挚友张大千,捎来了一封书信,主张“誓不低头”,并分析说,劫匪的目的就是想得到张先生的古代书画,而不是要取张先生的性命。这封来自大西北的短信,对张伯驹先生的夫人潘素鼓舞很大,她焦急的心暂时地平静了下来。于是乎,一桩吓人的绑架案,拖了下来,时间一长,尴尬的成了劫匪他们,放人或撕票,都证明了他们的失败。两难之际,劫匪们妥协了,把原来咬透铁定下的300万赎金,降到了40万。而这时,张伯驹被劫匪已经扣押了整整8个月的时间。

 

张夫人潘素接受了40万赎金的要求,她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还向高利贷伸了手,凑齐40万元,这才把张先生赎了出来。8个月的扣押,张先生站着走路都不能了,他被人抬着出了扣押地,又抬着上了汽车。这叫张家人好不痛心,而更痛心的是,在张伯驹的堂叔按照劫匪的要求,到大中华旅馆向劫匪代表交赎金时,却发现那帮劫匪,正由警署的头面人物和租界里的特务分子陪着搓麻将!土匪们和警署人物以及特务分子说笑打闹,好不自得,当着众人的面接过赎金,还要羞辱张伯驹的堂叔,说你不能少我一个子儿,少一个都甭想把人赎回去。

 

事后,有消息不断传出,绑架张伯驹先生的劫匪,就是当时驻扎上海的丁雪山部下,这位汉奸师长是汪精卫的心腹大奸,他指派人劫持张伯驹,幕后主使恰是日本古董商人,他们互相勾结,大耍下流手段,到头来,碰到的是一个宁舍性命不舍国宝的张伯驹,他们是失败了。但这也让张伯驹醒悟过来,战乱时期的上海,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悄悄地北上西安,隐居起来,免遭更大的不幸。

 

文献有证,便是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张伯驹又变卖地产,用其所得的22根金条,购得隋人展子虔的《游春图》,这使他的购藏达到了空前所有的程度,流传最早的中国书画作品,尽归他的怀抱。他要避乱遥远的西安,临行前,和夫人潘素,把这些珍贵书画,一件一件,全都小心地缝入衣被之中,穿戴着一路北上。在路上,夫妻二人担惊受怕,寝食不安,既怕土匪抢,又怕日本人来,还怕意外的闪失和自己的疏忽。到了西安,也时刻地小心着,整日守在家中,不与外人多来往,街面上稍有动静,便大气不敢出,心跳得像鼓敲。总之,为了国之瑰宝,让张伯驹夫妻俩受够了颠簸和惊吓。


隋代展子虔所作的《游春图》是如今我们能见到最早的山水画。


个人的磨难,换来了国宝的安全。到1956年,张伯驹和夫人潘素商量,从他们30年的悉心购藏中选出8件书画珍品,无偿捐献给了国家,这其中就有陆机《平复帖》。

 

事有凑巧,就在张伯驹夫妻把《平复帖》捐给国家后,经历了近40年时间,即1995年春节前的一天,中国化工总公司石油化工科学院的田家青先生,在北京海王村的旧货市场上逡巡,蓦然发现一件紫檀木的匣子,这让他的眼睛—下子闪闪发亮,匣为长方形,素身,匣盖上刻有“西晋陆机平复帖”、“诒晋斋”等隶楷字样,刻书字画深厚圆实,刻工精细致密。

 

田家青把匣子拿在手中仔细翻看,认得出是用上好的鸡血紫檀木加工,时间既久,表面上是一层十分古朴的“包浆亮”。田家青在心里把这件木匣与故宫博物院所藏乾隆朝的紫檀木匣相比较,发现几无二致,就问摊主这件木匣的来历,摊主只说是从北京一家拆迁地的旧货市场得来,其他事情一概不知。田家青不敢犹豫,着人稳住摊主,他去请教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经他鉴定,认为这件紫檀木匣子没有作伪痕迹,很有可能为成亲王府的旧物。为了证明王世襄先生的判断,匣子的持有人还把匣子带到故宫博物院,当把收藏在这里的《平复帖》放入匣子时,却发现匣子稍显大了些。

 

这是一个疑惑了。还好有位北京的老文物工作者,他有一封收藏了很久的信札。这是张伯驹当年写给溥心畬先生的。信中提到,据著录,《平复帖》原附带一块宋代缂丝包首及一件紫檀木匣。由此确定,这件鸡血紫檀木匣子正是《平复帖》的原装匣。有此巧遇,故宫博物院自然不能错失机会,有意购藏此匣。持有者史致广也乐于促成其事,而且他还感动张伯驹先生在战乱时期为收藏《平复帖》所受的苦难,以及和平时期无偿捐给国家的义举,他也分文不取,无偿地把《平复帖》的原装鸡血紫檀木匣子捐给了故宫博物院。

 

千年名帖,与盛装的宝匣分身数年,现在又合璧一起,实在称得上是件万古难逢的幸事。


本文选自《中国书写:紫禁城六百年》,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作者 | 余辉

摘编 | 安也

编辑 | 王青

导语校对 |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