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张进


新京报:格丽克曾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这一点在她的诗歌中有怎样的体现?

 

范静哗:说到心理学的影响要看怎么理解。我的理解是她的诗歌对心理挖掘得很细腻、很深,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她把所有诗歌写作融入了西方的精神文化史里面,也就是说,她的诗——不是我们讲的一首一首诗,而是一本诗集——构建了一个独自存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基本上融入到了整个西方文化传统当中,例如她会在诗中借用特洛伊战争或者西方神话系统等。从这个角度来说,格丽克的“心理”实际上是整个社会心理,再加上个人的心理。

 

而她的个人的心理学,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女性”这一个体身份。

 

格丽克的写作历程涉及到两大关键背景。她的美国背景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私人化写作时期。二战结束后的十年是非常沉闷的,比较保守的十年。过后(直到越战之前),又是性解放的时期,文学的典型代表就是美国西部的垮掉派,东部的自白派。这两派都在写私人,只不过垮掉派更多的是从社会整体着眼来写私人,而自白派是以个体来写个人化的心理感受,尤其是隐私性的感受。同时,自白派从政治角度提出,个人的就是政治的,这就导致了私人化写作的盛行,包括自白派本身的写作,都被认为具有社会有效性,或者说我们现在讲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对于格丽克来说,到底是谁构建了我们的心理?这就需要考虑到女性主义的心理,也就是女性的身份。

 

当时,法国的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社会性别是构建出来的。”而前几年刚刚去世的爱德林·里奇,也提出过类似看法。在这个意义上,格丽克的诗是把个体的心理感受与整个社会的、包含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或者身份的构建相融合。她的心理更多的是这样的。

 

新京报:另一位译者柳向阳也提及了格丽克诗歌的重要写作特点,即对古希腊传统的回归。对这些写作资源的利用……


范静哗:我们有个专业术语,叫做挪用、占有,英文叫appropriation。简单来说,格丽克把美国郊区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的生活环境,直接对应和联系到了希腊传统。她不仅仅是采用这个名称,更多的是把她的个体身份和感受上重新融入到古希腊的传统当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又重铸了传统。她的强项不是说写一首诗,讲讲女人日常生活中的小哀怨,而是把扩大到构建整个环境。很多女性主义写作,有时完全是个人的、碎片化的,格丽克的感受不是这样,她把这一切变成了一个生活环境、一个小社区,所以她的很多诗是一整个环境(她所居住的环境),对心理感受起到了一种唤起的作用。她借用古希腊传统,又融到古希腊或者说西方文化社会文化框架当中。

 

露易丝·格丽克。


新京报:格丽克的文字简洁、有力,没有繁复的修辞,直白易懂。你如何看待她的文字?

 

范静哗:她的诗歌语言无疑是非常精致的语言。“精致”一直是西方两三个源流中的一个,就是“写得好”,“写得好”是指“炼字”。E.B.怀特就专门写过写作的风格论,讲的就是写字要晓白。

 

刚才说了,格丽克的诗的起源有自白派这个大背景,也就是说,她首先是写各种个人的感受、心理感受和个人的体悟,从体会日常生活入手,因此她不可能过分抽象化和高深化或者故意高深化。她写得很“白”。

 

这里面其实另有内涵,即她写作的有效性到底在哪里?当她写作的主题是中产阶级郊外女人的感受或者社区审美。她写出来的东西应该同样被这些人所阅读、所体认。那么这些人的审美取向是什么?语言习惯是什么?这就回到了美国中产阶级审美趣味中。这些女人都在大学里接受过良好的人文教育,她们一定会读书,也一定会读诗。格丽克需要让这些人读懂她的语言,让语言能够联系得上她们的感受,唤醒她们的感受,也只有这样,她的写作才是有效的。

 

这其中又牵涉到一个更大的背景,即她的诗从某个角度上讲必须是可模仿的。可模仿,不是说真的可以被人模仿,而是说她的诗是可以用来作为教材的。美国有很多很多的写作班。这些人模仿的范本是什么?很多时候就是这些写得最优秀,但似乎又是人人能写、能欣赏得了、看得出其中的好的诗。


 

现在的女人经过一定教育以后,不再是娜拉出走时的状态。她们已经有经济和法律上的保障。你会发现,格丽克诗歌当中一直会提到女性作为一种具有创造力的主体。这种创造力,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事儿,例如烹饪。

 

格丽克的诗就是让每个人可以看,让大家能够看到日常的情感体验,引起反思,甚至唤起自己原本没有意识到的这些感受。同时,她的诗又容许更高层次的、学院派式的分析。

 

新京报:在格丽克的诗中,有很多对生、死、爱等永恒主题的体验和思考,在这些主题的洞察力上,她有哪些特质?

 

范静哗:这点刚才已经提及。她最大的强项,就是能够把这些体验放置到整个人类精神文化这个层面上,而不只局限于碎片化的个人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她的洞察力(的特质)就是她所站的高度:她能把一个个体的细节体验,融入到西方文化整体的框架当中,从而构建出整体性的世界。

 

她的诗不是单篇的,而是一组一组的。西方有个说法,一首短诗依赖既有的现存世界,但一首长诗就要创造一个世界。格丽克的诗是要创造一个世界。

 

新京报:格丽克的诗歌,抒情性和思辨性是如何融合统一的?

 

范静哗:我的想法是,抒情本身就是一种思辨。


采写|张进

编辑|张进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