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写完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的时候,金庸回答沈西城“你用什么时间写稿”的问题:“我的写稿速度其实是很慢的,一字一句都斟酌,所以一千字的稿,往往是改了又改,起码花两个钟头。”所问所答,都是金庸的小说。傅国涌的《金庸传》却误解为金庸在谈他写的《明报》社评。之所以有此误读,怕是傅先生根本想象不出,一个“通俗”小说家,创作态度会有如此的“严肃”。

 

刚写到第三部小说《射雕英雄传》的时候,金庸已在《新晚报》发表《谈批评武侠小说的标准》(最近才由“金庸江湖”网站发掘出来),说:“就我个人而论,确也希望武侠小说能有资格被称为‘文学’,确是在努力依着文学的途径来写作武侠小说。”


金庸小说若干。图/视觉中国

 

金庸引述英国文学批评家小泉八云的说法,认为:“真正写活了的人物,在(世界上)全部文学作品中数量也并不多……一个作家一生之中只要创造成功一个人物,那就可以死而无憾。”今日回头看,论人物塑造之成功,百年来的中国小说家,无出金庸其右者。

 

塑造人物,主要靠的是赋予他们最合适的语言,也就是对白。如此,一个个人物形象,在作者笔下,在读者心中,“活”了。

 

金庸说过,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投入了很多很深的感情。“感情”应是泛指。金庸的人生经历、情感经历,他的读史心得,他作为报人对于国内国际问题的观察与判断,都在小说中,留下印记。

 

三十六册《金庸作品集》,《作品集》中数百人物,每一人物说出的每一句每一字,合在一起,写出的是金庸个人的一部“心灵史”。

 

《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不肯在急雨中快跑,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

 

黄家小妖女,家世这么好,这么聪明,这么美,也还有这么深深的无奈。黄蓉还对郭靖说过:“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黄日华饰)和黄蓉(翁美玲饰)。图源网络


钱锺书《论快乐》:“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

 

做过金庸秘书的杨兴安,看重自己那篇《莫大先生伤心潇洒——谈高人抑郁》,“因有金庸影子,感其人亦有抑郁也。” 

 

《射雕英雄传》中,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对郭靖说:“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的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


金庸晚年想写一部以人民为本位的“中国通史”,终于没有写出,但他的这一思想观念,正是“一以贯之”,在他的小说中,历历可见。


2003版《倚天屠龙记》中的殷素素(郭妃丽饰)看着少年张无忌(释小龙饰)。图源网络


《倚天屠龙记》中,殷素素就要死了,传授给儿子的人生经验,居然是:“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想来这也是金庸本人的人生经验。

 

同一主题,在《连城诀》,一再出现。

 

戚芳何等纯朴,一样能够编造故事,完满地欺骗了丈夫万圭,令狄云惊叹:“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

 

水笙又是多么单纯的女孩子,也曾骗过狄云(“水笙嫣然一笑,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这却不是见了我么?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狄云暗自感叹:“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

 

金庸明知此理,见到萧蔷,却又开玩笑说:“美人骗我,我都会相信,所以你不管说什么,我都会相信,都会相信。”


1998年版《鹿鼎记》中的韦小宝(陈小春饰)和康熙(马浚伟)。图源网络


《鹿鼎记》中,韦小宝大拍康熙马屁:“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康熙答道:“你拍马屁容易,说甚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


陈平原先生将金庸定位为“有政治抱负的小说家”。当年金庸借康熙之口,说出此言,似乎言外有意,意中有讽。

 

《飞狐外传》中,程灵素柔情无限地瞧着胡斐,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1991年版《雪山飞狐》中的程灵素(龚慈恩饰)和胡斐(孟飞饰)。图源网络


金克木对金庸小说评价甚高,称许金庸创造出“吸引人而又意义非凡耐人寻索的人物”。老先生尤其喜欢程灵素,说:“那位穿朴素青衫的村姑确是生得清,死得烈,使我向往之至。”

 

《笑傲江湖》中,平一指道:“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令狐冲在金庸的唆使之下,居然胡言乱语至此,生生教坏人家子弟!相信有不少读者从这里找到了放肆地吸烟醉酒泡妞的勇气与借口。

 

金庸说他小时候就读过《世说新语》,“对于其中所记魏晋名流的潇洒言行不由得暗暗佩服”。

 

“魏晋风度”,黄药师仅得其骨,令狐冲乃得其神。

 

《天龙八部》中,包不同先生嘲讽星宿派门下的“马屁功”与“厚颜功”,岂知星宿派弟子不怒反喜,一人说道:“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包不同抢答:“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大仙指点得是,倘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个并不太香。”

 

虽是虚构的故事、虚构的人物,却也反映出吾国“颂圣”文化之博大精深。好在这种人,在今日是越来越少了。社会毕竟在进步中。


1997年版《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麦长青饰)和阿紫(刘玉翠饰)。图源网络

 

《天龙八部》中,游坦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 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游坦之听了她这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

 

社会学家是以1973年发生在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的劫持事件来为这一心理疾病命名的。金庸则早在近十年前,写出一位标准的重度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游坦之。如此人物,岂可仅以“通俗作家”目之?

 

《鸳鸯刀》中,林玉龙与任飞燕,一对欢喜冤家,相打相杀。大姑娘萧中慧很是奇怪,问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么夫妻?”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骂道:“他妈的,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

萧中慧的父母,果然不是真正的夫妻。

 

《鸳鸯刀》是金庸写得最失败的小说,此一情节,几乎是唯一亮点。

 

□刘国重(金庸研究者)


新京报编辑 吴龙珍 校对 郭利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