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女,1989年10月生于湖北襄阳,中国青年作家,曾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2012年大学毕业后,就任《新周刊》杂志副主编。 受访者供图


蒋方舟说昆德拉30岁左右写出第一部短篇小说后,才确定了写作方向。

  人生的前30年,蒋方舟有着闪闪发光的履历:7岁写作,9岁出书,18岁降分上清华,大学毕业担任《新周刊》副主编,最近两三年成为《圆桌派》的话题女嘉宾。她有一套自我保护机制:

  生气了,马上转移注意力,去想开心的事;把这个世界真实的不美好简化为“他们是坏人”。

  而立之年到来之际,这种简单的方式很难让她满意,

  她开始正视各种争议,反省身上的各种标签——作家、天才少女、文艺活动家、

  有社会关怀的知识分子。她开始做减法,把不认同、不在意的标签撕去,只留下作家一个。

  “在青楼朗诵莎士比亚”

  穿着白色小鹿衬衫,淡蓝色蓬蓬裙,从黑暗中走上舞台中央时,她合着双手耸着肩,开口时声音略微发颤。

  2017年,蒋方舟和刘烨、赵丽颖等人一同录制腾讯的一档演讲类节目,刚登台时,看上去比第一次做演讲的明星还要拘谨一些。

  与明星们讲解自己奋斗的历程、分享生活中的段子不同,蒋方舟演讲的主题是“女性书写者”“文学的使命”等更为严肃的内容。

  蒋方舟的朋友小张坐在台下,身边都是挥舞着荧光棒的明星粉丝。他觉得蒋方舟像是节目的暖场嘉宾,“别人就等着你走了”,也像是一个走错地方的人,“在青楼里朗诵莎士比亚”。

  蒋方舟也认同小张的感受,“当你在那个场合很认真地试图去讲一个事儿,就显得格格不入,很尴尬。”

  作为“80后”作家中的一位代表,蒋方舟近年来成为话题人物。

  她在《奇葩大会》上带火了“讨好型人格”这个词;在谈话类真人秀节目《圆桌派》自曝相亲史和婚恋焦虑,说自己“在两性市场上是被挑选的”。网络上,与她相关的文章标题是《看到28岁的蒋方舟,才惊觉徐静蕾的40岁有多美》《我们都想活成徐静蕾,最后都变成了蒋方舟》。

  有时,她像个艺人,在微博上给化妆品做广告。在阎连科新书《速求共眠》的发布会上,她说自己曾去试镜同名电影的女主角,最后因为演技太差没选上。

  去年7月,蒋方舟和母亲在家里吃早餐。聊到一位女明星的绯闻时,她刷着手机说“某某新闻多,但没什么作品。”母亲听到却反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作品吗?”蒋方舟的内心又被刺了一下。

  “天才作家”

  1996年的一天,是蒋方舟写作的起点。那时母亲告诉她,“中国法律规定,每个中国小学生在毕业之前,必须出版一本书,否则就会被警察抓走。”说完,身为铁路乘警的父亲拿出随身带着的手铐,假装扣在了她的手上。

  1999年7月,9岁的蒋方舟出版了第一本著作《打开天窗》,后来又出版了《正在发育》。从那时起,争议声便潮水般涌来。

  《正在发育》里有个情节,小学同班女生抱着蒋方舟,对她唱歌:“我要和你睡觉。”蒋方舟因此对自己产生怀疑:“啊!我是同性恋吗?”

  在21世纪初,这样的内容引发了强烈质疑,有媒体将《正在发育》评为年度十大烂书,蒋方舟也被认为是一个“思想肮脏的孩子”。

  从那时起,围观和观看成了她无法回避的事。每年都有媒体找上门来,她觉得自己像是镜头前的道具。有时,她被要求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对镜自照;有时,同学们要表演和她在襄阳的城楼上跑来跑去,一起玩耍。

  高中的一次拍摄,蒋方舟被要求朗诵自己的作文,是那种“一人我饮酒醉式”的李白喊麦古风作文。念完后台下同学需要表演一起鼓掌,她尴尬极了,“到最后已经快要死过去了。”

  后来老师又提议全班同学排成V字拍合照,让蒋方舟站在最前面,营造出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同学们不会说什么,但是一个有正常道德感的人都会觉得很羞耻,”蒋方舟拒绝了。

  几年后,蒋方舟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长篇散文《审判童年》,用几乎是手术刀一般锐利的笔触剖析自己。她说自己9岁成名,之后就在家人、邻居、媒体面前,扮演一个天才作家的样子,时常在媒体面前语出惊人:“我30岁之前结婚一定会出轨”“一定要70岁以上的男人才能从心智上征服我”。

  “因为有一个媒体想把你塑造成的形象,你就总要去说出符合别人期待的话。我现在就想,当初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奇怪的话呀。”她哭笑不得地抓了抓头发。

  制作时代的标本

  2008年高考后,蒋方舟去了北川,想去做志愿者。她说那里是一个洞口,“我只有顺着爬进去,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在一篇日记里,她这样描绘现场看到的痕迹:河流上游冲刷下来的树枝、碎石;目之所及都是书包、毛绒玩具、小袜子,和用过的裹尸袋;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灰色水泥板下就是万人坑,有人在旁边放了一个收音机,里面传来佛教音乐,正在超度亡灵。

  走在大街上,她开始耳鸣,只想快快离开。

  返回成都的大巴上,气氛沉重而肃穆,电视里却播放着一场晚会,有人正在说相声。蒋方舟感到格外难以忍受,车上的乘客,也都沉默地看着电视,嘴角扯出一丝怪异的弧度。当大巴车越开越远,人们像是渐渐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一开始不敢笑的人,也放声笑了起来。

  对于蒋方舟来说,那是一次奇妙的体验——她第一次和别人的生命经验产生连接感,“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快乐而快乐,是一种特别原始的道德感。”这次经历成为她公民意识的起点。

  从北川回来不久,因为写作特长,蒋方舟被清华大学降分录取。

  但入学后,身边的同学让她失望。有的从大一就开始关注房价,每天一起床就看报纸上的房价走势,计算将来日薪多少、甚至时薪多少才能供得起一套房子。

  读书,是让她高兴的事。

  大学四年,蒋方舟几乎每周都会去一次学校附近的书店,挑选7-10本书,并在一周内看完。

  校园外,做记者是她的出口。从上大学起,她就被《新周刊》聘为特约记者,2010年升任杂志主笔,2012年大学毕业后就任副主编。

  那几年,记者蒋方舟关注过南科大的教育改革、中产焦虑、参选人大代表的大学生。她写出许多报道和时评,展现对校园外广袤社会的关切。在2011年的《纪事中国》、2012年的《盘点中国》里,她以独具个人风格的写作总结一年来的时事要闻,一些微博大V会转发。

  在蒋方舟看来,写下这些时评、报道相当于制作时代标本。她在《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中写道:“我们每往前活一天,就进一步被遗留在‘历史’的坟茔里,总有一日,都成标本。”

  “作家里最会划龙舟的”

  2015年左右,一批文化人以更接近普罗大众的线上视频方式,传递自己的思想,表达对世界的关心。蒋方舟认为,这是文化人寻找公共表达的一个出口。他们会在公共媒介和大众媒体上以更加娱乐化、更加商业化的面目出现,但扮演的还是一些带有社会公共属性的角色。

  蒋方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开始密集参加各种真人秀节目。

  “那时候我们需要做一些文化节目,需要年轻、知识储备量大、形象好的女嘉宾,蒋方舟就成为非常合适的人选。”曾与她在某档文化类真人秀节目中合作的制片人冯铮说。

  另一方面,蒋方舟的“触电”是为了钱。

  对钱很有概念,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

  她家里不算富裕,有一年,她从小城襄阳到广州亲戚家里做客,那家人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亲戚把自家孩子不要的衣服搬出来让她选,并说,“挑吧,尽情地挑吧”。

  蒋方舟挑了件彩虹条纹的套头毛衣,因为头太大、领口太小,她在领口和袖口里钻来钻去。好不容易钻出来后,她连镜子都没照,便把衣服脱了下来。

  2014年,25岁的蒋方舟在清华附近买了房,付完首付,账上还剩14块。而她录制的某档综艺节目一期三万,录一期马桶有了,录两期可以添置一件家具。“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在密集地转场,那时候真的会有一种自己在跑通告的感觉。”蒋方舟说。

  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有综艺感”的人,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偶像剧明星演爱情剧;可以站成人形桩子,被人往脖子上丢游泳圈;还有人夸她,是“作家里最会划龙舟”的一个。

  短暂的开心和金钱的满足过后,蒋方舟感到了漫长的自我厌弃,“会觉得我的高兴未免也太肤浅了,这么容易就得到满足了”,她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

  她到东京独自生活了一年。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真空的日子。没有人看,没有人安排,做事情也没什么影响。她从表演性的生活中走出来,重新获得了真实生活的能力。

  “在商业上,蒋方舟其实可以走得更远。”《圆桌派》制片人郑雁飞认为,目前,偏纪实文化类型的节目仍缺少年轻的女性视角,“但文化人也不是完全拥抱商业的,应该有所甄选。”

  青年写作者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20多岁时,蒋方舟经历过自我认知和生涯选择的迷茫。但从东京回到北京后,她觉得自己对人生多了些掌控力。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出走与逃离,如今的她非常确定,写作才是自己最在意的事。而对于作家,小说才是最有难度的写作。

  大学时,她曾写过一篇长达13万字的“官三代”权力网络小说。毕业后,她通读了一次,把它拉到了回收站。“对权力的想象有点太像香港地摊文学了,都不好意思给别人看。”

  最近,蒋方舟在写的一部小说需要寻找底层生活的场景。因为缺乏类似的生活经验,3月20日下午,她去了清华西门附近的水磨社区,随行的还有日本NHK电视台的拍摄团队。

  上大学时,她就曾骑着自行车来这里找过出租房。那时租金便宜,一间屋子住十几个人,狭窄的路上,到处是大家晾晒的衣服,还有炒菜的香味。现在,租金涨得厉害,住在这里的人少了很多,大部分房子都在招租,“荒凉得像是废土科幻里的场景。”

  她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这家人过年后留在老家,没再回来,东西被房东扔了出来。她捡起白色收纳架上的一个笔记本看了看,它的主人似乎是靠发传单挣钱,本子上记录着日常,最后还有一句话:如何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

  从水磨社区出来,摄像师请蒋方舟去百米外的清华西门拍摄,那里有许多游客在门口拍照。一边是群租房,一边是中国顶级学府,蒋方舟靠在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的写作对这种两个平行世界的反差和荒诞挺感兴趣。”

  多年来,没有作品是外界对蒋方舟的最大质疑。但蒋方舟认为文学不是偶像产业,不需要22岁就退役,如今的她才刚刚准备上场。

  她至今记得十几岁时读到的昆德拉——昆德拉在30岁左右写出第一部短篇小说后,才确定了自己的写作方向。“三十岁之前的都是习作。”

  【同题问答】

  1

  新京报:过去一年,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蒋方舟:我觉得就变成一个大人了。以前我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扮演年轻人的角色。我希望自己在未来会是一个体面的中年人。

  2

  新京报:未来,你对自己所处的行业有什么期待?

  蒋方舟:我希望会有更多年轻写作者出现,尤其是在纯文学的领域。有一群比较好的写作者,才会有一个好的写作者,需要有一群准大师的土壤和环境才能产生一位大师。

  3

  新京报:未来,你对国家社会有怎样的期待?

  蒋方舟:我心目中有一个理想社会的画面:这个社会不是一个跑道,所有人都在奔跑;而是一个公园,有人在奔跑努力,有人选择在草坪上躺着晒太阳,有人在河边钓鱼,有人在散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选择都能被尊重。

  始终对外界保持好奇,对于未来是一个开放的心态,勇于尝试各种失败和错误。 ——蒋方舟

  采写/新京报记者 付子洋 实习生 吴婕

  摄影/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