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托西。


作为一个影视服装的热烈爱好者,当得知意大利戏服设计大师皮埃罗·托西逝世,“一个辉煌时代远去了”的感觉真切地涌上心头。>>>《豹》《茶花女》服装设计师去世,曾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皮埃罗可能在今天不太为人所熟知,但在业界,尤其是古装领域,他是公认的巅峰。每一部由他担任服装设计的影片与舞台剧都足以令人赞叹不已。他与传奇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皮埃尔·帕索里尼、佛朗哥·泽菲雷里等人的合作使他贡献出一个个经典之作。他五次获得奥斯卡最佳服装奖提名,并在2013年成为首个获终身成就奖的戏服设计师。

 

从儿时起,皮埃罗就爱上了电影。好莱坞歌舞片中那些绚丽华美的服装与布景令他心醉神迷,使他得以暂时远离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进入一个充满美与梦幻的世界。从那时起,皮埃罗就决定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2015年,“I Vestiti Dei Sogni”展览上,皮埃罗看着自己曾经的作品。图/视觉中国

 

皮埃罗的职业生涯可以说是天赋与好运的结合。1948年,二十出头的皮埃罗正在佛罗伦萨寻找机会。这位拥有出众实力的年轻人立刻就交上了好运——著名大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来到佛罗伦萨,准备执导一出剧。这时已经与皮埃罗熟识的名导佛朗哥·泽菲雷里Franco Zeffirelli(代表作:68版《罗密欧与朱丽叶》、81版《茶花女》、96版《简爱》等)引荐他去维斯康蒂的剧组担任助手设计师,他立刻答应,就此一步迈向了辉煌。


皮埃罗从最初就展现出了他认真严谨、尊重时代的品质。当时盛行的是古装与时尚感结合的好莱坞式花哨风,少有尊重历史的设计,而皮埃罗不打算随大流,更倾向于对真实历史风貌的呈现。他积极地将自己的理念传达给维斯康蒂,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慧眼识珠的维斯康蒂很快就让皮埃罗在自己的新作中担任更主要的职务,后者立刻证明了自己全面掌握一个项目的能力。

 

1954年,在两次成功的合作后,皮埃罗参与了维斯康蒂的古装大作——《战国妖姬》。


《战国妖姬》中主角之外的人物服装均是皮埃罗的手笔。


这是一个发生在威尼斯贵妇与奥地利士兵之间灾难性的情感纠葛故事。主设计师由当时大名鼎鼎的戏服师马塞尔·艾斯克菲埃Marcel Escoffier担任,而皮埃罗身为次位,设计了群众服装。该片立刻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感,习惯了老式设计的马塞尔的成品十分闪亮繁杂,而皮埃罗的设计则历史感更浓厚,更得维斯康蒂的心意。此后,维斯康蒂便决定将自己的古装片全权托付给皮埃罗。


1963年,两人迎来了他们的巅峰合作,古装巨制《豹》,一曲时代没落的挽歌。故事讲述了1860年意大利统一进程中,一位西西里亲王目睹旧世界的崩塌,势如群狼的新贵与投机者们在时代的浪潮中取代了豹一般高贵优雅的旧贵族们。


《豹》剧照。


出身大贵族家庭的维斯康蒂一向花钱“大手大脚”,为此片下了血本,不计一切要还原出那个远去的旧日世界(他甚至为了原汁原味的布景,专门使一个已经倒闭的老砖瓦厂重新开工,做出符合要求的古式地砖)。皮埃罗担任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恢弘大作的主设计师,他获得了巨额资金与全面支持,彻底发挥其对面料质感、色彩与纹样的超人掌控力,创造出一个奇观。


《豹》剧照。


在该片最后一小时的舞会戏中,成千上百件极其考据又精美无比的大裙子翩翩起舞,其华美与壮观令人无论看多少次都目瞪口呆,完美的时代感也成为永恒的标杆(就我看来,同类作品中唯有《泰坦尼克号》能与之相提并论)。至今我也想不出皮埃罗是如何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舞会戏中女主所穿的白裙。


时年35岁的皮埃罗就此登上了无人可以与之比肩的高峰。这时他的个人理念也完全成型了。如他后来在访谈中所说:“我认为,一个演员的服装必须真实反映出角色的生活。因此,了解电影所设定的年代背景并深入研究当时的传统是极其重要的。”


依靠《豹》,皮埃罗第一次获得奥斯卡最佳服装奖提名。若是现在,该片毫无疑问能获奖,但在那个名作频出的时代,它很不幸地碰上了《埃及艳后》,而评委们更喜欢亮闪闪的后者。


1969年,皮埃罗又和维斯康蒂合作了时代片《纳粹狂魔》,三十年代纳粹背景下一个家庭勾心斗角的疯狂故事。已经经历过《豹》的皮埃罗对此简直驾轻就熟,轻松拿出了一个佳作。片中那些线条流畅优美的三十年代礼服十分悦目。


《纳粹狂魔》剧照。


同一年,皮埃尔·帕索里尼与女高音歌唱家玛丽亚·卡拉斯拍摄了古典悲剧《美狄亚》,皮埃罗被请来创作片中那些充满异域与蛮荒感的戏服。卡拉斯那充满激情的表演更由她的戏服提升了一个层次,夸张奇异的形态与古典时代风情的装饰手法给观众以强烈的震撼。皮埃罗证明了自己不但能还原时代,更有超越时代的美学功力。


佛罗伦萨皮蒂宫展览中的《美狄亚》戏服。


1971年,维斯康蒂、皮埃罗组合再出新作,这次是探讨心理、情感、美与伤逝的名作《魂断威尼斯》。故事发生在1911年,作曲家阿森巴赫为逃避内心的伤痛来到威尼斯,被一个如同天使的波兰美少年强烈吸引。他难以抑制地为其美所倾倒,如梦游般痴迷地跟随着少年,直至不慎染上霍乱身亡。


在这个格局较小的故事中,皮埃罗的风格走向更加细致、典雅,还带上一丝朦胧与哀愁。他为少年设计的纯洁又有种微妙的性感的衣服,男主那压抑着狂热的保守西装,以及少年母亲雕塑般的各种华服,均巧妙地契合了作品的每一个精神细节。当然,款式仍是考究到惊人的程度。


《魂断威尼斯》中美少年的服装。


男主角保守感的西服。


该片获得了第44届奥斯卡最佳服装奖提名,然而不幸地遇到华丽宫廷大作《俄宫秘史》,再次落败。


1973年,皮埃罗设计的又一个巨作问世。维斯康蒂酝酿已久的传记片《路德维希》,由他的缪斯——赫尔穆特·贝格主演,还请来罗密·施耐德第四次出演茜茜公主,讲述了酷爱艺术,在事业上无能,在情感挣扎中饱受痛苦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人生。


《路德维希》剧照。


该片没有《豹》那样的大场面,但其服装同样耗费了皮埃罗巨大的心血。在这个时间跨度很大的故事中,他必须精准地让人物每一次出场时都有正确的造型,要把握不同时代服饰的气质,与此同时还得形成整个影片中的统一,可谓难度很大。但大神就是大神,皮埃罗完成得非常好。他曾对此明确地说:“如果妆容和发型没有做对,那么服装也谈不上成功。”


此外他和维斯康蒂那不计成本的考据癖在该片中再次呈现。西方古代贵族在宫廷礼仪场合要穿戴有巨大礼服拖尾的宫装,由于这肯定耗资甚多,基本上没几个古装戏敢做。而该片开篇路德维希的加冕礼上,在场贵族们全都穿着红天鹅绒,布满金线刺绣,白鼬皮镶边的拖尾和斗篷。当初第一次看本片时,这一幕的豪华之气几乎冲出屏幕让我五体投地。而且这一段其实时间不长,如此华贵的一大堆礼服也就亮相了几分钟······


《路德维希》中的华贵礼袍。


该片获得第46届奥斯卡最佳服装奖,然而败给了《骗中骗》。如果说前两次落败还能说是对手太强没办法,这次就真的太可惜了。《骗中骗》的服装虽好,但作为一个现代戏还是较为普通的,并没有能打败路德维希的实力。然而,该片当年却是包揽各项大奖的大赢家,基本上这时候奖项就是更看名气了。

 

此时皮埃罗的伯乐与最大支持者维斯康蒂已经走向生命的尽头。在1976年,两人合作了最后一部片子,也是维斯康蒂的终曲《无辜》。这个发生在1890年代初的电影故事表皮华美动人,内核却满是衰败之气,聚焦于一个游手好闲、沉溺于情欲、骄傲又乏味的贵族子弟对人生的无聊幻灭,乃是对昔日世界落幕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


《无辜》剧照。


与之前设计的古装大多是较为柔和而纯净的色调不同,这次皮埃罗的设计则非常浓艳,而过于浓郁的风格中不断渗透出仿佛百年老屋般的腐朽与压抑。该片的服装相当华丽,但又阴郁之气太浓,让人深感不适,完美还原时代的款式则又像是把观众硬拖进了那段古旧之中。皮埃罗用服装调动观众感受的功力已是炉火纯青。


1977年,皮埃罗设计了尼采传记片《善恶的彼岸》,该片色调极简,基本就是大片的黑、白、灰,偶尔点缀一点色彩,服装也不需要多少装饰。皮埃罗的作品中很少有这一类型的,可以说他面对该作时得把最擅长的一些技术放下。而他仍是发挥了一贯的认真,即便只做个基础形态,也依然交出了考据且在要求范围内最雅致的作品。


《善恶的彼岸》剧照。


1978年,皮埃罗以一个出乎意料的作品再度获得奥斯卡最佳服装奖提名。法国电影《一笼傻鸟》,欢闹的同志家庭喜剧。皮埃罗做古装时很认真严肃,但做这种鲜亮闹腾的现代故事时也相当放得开,把各种撞色与夜店风玩出了花,炫出天际。


《一笼傻鸟》剧照。


事实上皮埃罗的现代背景故事中也不乏或欢脱或性感的设计,比如他在1963年与索菲娅·罗兰和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合作的《昨日、今日、明日》,服设就热情而性感。


然而,《一笼傻鸟》依然陪跑了,因为撞上了更胜一筹的歌舞片《爵士春秋》。不得不说,皮埃罗的职业运气极好,但得奖运气还真有点背。


在事业生涯后期,皮埃罗仍有不少出彩的古装作品。最出名的就是他连续在1981年与1982年设计的两版《茶花女》,完全相同的年代背景与故事,基本一致的服装款式,他却能做出两种大不相同的格调来。


1981版《茶花女》由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皮埃罗为她设计的衣服历史感浓厚,平和、温柔而带有一点脆弱。


81版《茶花女》剧照。


1982年佛朗哥·泽菲雷里执导的歌剧版《茶花女》则在面料质感、装饰物与色调上融入了很多舞台风的亮丽感,更加张扬,与其歌剧题材吻合。


82版《茶花女》剧照。


该片获得第55届奥斯卡最佳服装奖提名,然而不巧又碰上了那年大火的《甘地传》,再次陪跑。就此,皮埃罗·托西这位服装大师的五次奥奖入围颗粒无收。很多人,尤其是戏服爱好者,都对这点深感不满,并进行了很多猜测。其中一个常见说法是,皮埃罗的生活与事业范围太小,很不喜欢出国,所以绝大多数作品都止步于意大利电影,而没有往好莱坞这个广阔的天地发展。这使他的影响力大受限制,在更广大的英语观众与评论者眼中只是一个偏远地方的外国设计师。这说法未必一定准确,但此类情况确实是存在的。皮埃罗的几个积极往英语片发展的弟子都获得了更多的荣誉与影响力。


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皮埃罗年岁渐高,加之还有舞台剧方面的工作,他的影视作品就很少了。他最后一个较为重要的古装片是在1993年与佛朗哥·泽菲雷里合作的《麻雀》,关于1850年代西西里一个身处世俗与宗教的岔路中难以抉择的女孩,在一场无望之恋中走上了悲哀结局的故事。


《麻雀》剧照。


本片知名度不高,但有一点使其颇有趣味。那就是此片中的戏服由于太过考究,结果经常被拿来当成真的古董衣,甚至很多人以为这些是博物馆藏品。在戏服爱好者圈这是个挺有名的笑话。


这件出自《麻雀》的衣服总被当成古着。


在影视之外,皮埃罗同样是舞台剧圈子的大神。他最有名的一个舞台作品是1996年的《唐·卡洛斯》,十六世纪后期西班牙宫廷悲剧,其戏装因为极为精美,在关于他的新闻中经常被当做配图。


《唐·卡洛斯》戏服。


在贡献了一大批精美的戏服外,皮埃罗为业界本身也留下了珍贵的财富。其中最为宝贵的便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


皮埃罗与加布里埃尔在一起。


加布里埃尔·佩斯卡西Gabriella Pescucci,皮埃罗最为声名显赫的弟子,代表作——《波吉亚家族》、《纯真年代》(获第66届奥斯卡最佳服装奖)、《城市广场》、《低俗怪谈》、《追忆似水年华》、《查理的巧克力工厂》、《范海辛》等。


皮埃罗与毛里奇奥在一起。


毛里奇奥·米莱诺蒂Maurizio Millenotti,皮埃罗的另一位高徒,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苏菲·玛索版)、《哈姆雷特》(梅尔·吉布森版)、《甜心大话王》、《海上钢琴师》、《快乐王子》、《不朽真情》、《王者之心》等。


这两位最大程度地继承了皮埃罗的历史考据理念与面料、纹样、色彩上的丰富知识,又将其传给了他们的弟子。其中最知名的是卡洛·波吉奥利Carlo Poggioli,代表作《年轻的教宗》,以及马西莫·帕里尼 Massimo Cantini Parrini,代表作《故事的故事》。这些人一起形成了最富有才华的意大利设计师团体。


而皮埃罗的另一个巨大贡献是他合作并参与建设的Tirelli Costumi戏服厂,从《豹》开始该厂就成为意大利设计师们的首选(前面提到的几位都是它的固定客户),以及业界水平无可置疑的最高峰。如今它已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服装厂之一,西方戏服设计师们的圣地,无数经典出于此处。数十年过去,它造福了诸多设计者,还将继续产出更多的美妙服装。


皮埃罗·托西虽人已逝去,声名或许在今人耳中也逐渐变得陌生,但他的精神将被代代延续,其创造的极致之美,与他为戏服设计界留下的宝贵遗产亦会长存。


皮埃罗托西戏服展,佛罗伦萨皮蒂宫。


皮埃罗托西各个作品中的珠宝


向一代传奇致敬。

 

□神猫罗尼休(古代服装研究者)

新京报编辑 吴龙珍 校对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