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在宜昌的一家饭馆里,佘祥林聊起他现在的生活。他说现在这样平静不被打扰的生活,是他最想要的。新京报首席记者 张寒 摄

  佘祥林

  1994年,湖北京山人佘祥林的妻子张在玉因精神病失踪,28岁的他涉嫌杀妻,两次被宣布死刑,后因证据不足没能定罪。1998年,佘祥林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2005年,张在玉回乡,佘祥林无罪释放,并获得国家赔偿70余万。

  同题问答

  1.这十年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对社会的认知都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改变。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我也只能跟着它们一起改变。可实际上我不喜欢,我更喜欢我童年那种社会氛围,那时我最开心。

  2.这十年最美好的事情是什么?最不愿意回忆(看到)的事情是什么?

  最美好的当然是我的自由。

  我什么都不愿意回忆。最不愿意回忆的是妈妈的死。这个结我永远没办法解开。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3.未来十年,你个人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女儿能嫁个好人。家里每个人身体健康。

  4.未来十年,你对这个国家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希望国家能变好。国富才能民强。让受苦的人越来越少。

  绝望

  进了牢里,时间的概念就一天比一天模糊了。

  2002年11月和2001年11月,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重复的日子一天压着一天,黑乎乎的,没有尽头。每天4点钟起床,水泥车间里灰蒙蒙的全是尘土,粉尘渗进脸上的毛孔,洗也洗不掉。第二天起床胳膊抬都抬不起来。

  最难受的还是心理的煎熬。我常常半夜起来,偷偷地写日记发泄我的痛苦。

  2002年,我已经绝望了。这个案子,不是我做的,我也要背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自己当成杀人犯。为什么?你不把自己当杀人犯,你就没办法认罪伏法。认罪伏法是减刑的第一个条件。

  我要早点出狱。我要早点见到女儿,为她做点什么。

  我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老婆,我有一天如果能出去,一定要去找凶手,为自己洗清这冤屈。

  如果不是我老婆,有一天她回来了。我这个案子就翻过来了。

  没想到,她真的回来了。

  在牢里,我常常想,我跨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会想什么。真的到了那一刻,我想的只是,路在何方?

  唯一让我激动的是,没想到有那么多媒体关注。如果是我空身一个人,我什么也不会做,就是独自走回家。

  有赔偿就有,没有我也认了。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就行了。

  在监狱里,我是看着我父亲一点点变老的。

  他每次看我,都是骑自行车。天不亮就出门。骑百把里路。最开始,他下午3点能到,后来,4点到,再后来,就5点了。我只要看他赶到的时间,就知道他怎么一点点在变老。看我一眼,他又要再骑回去。

  看着老父亲的白头发,我知道,我再不出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穿越时空

  出狱7年了。

  我在宜昌买的这套房子,我挺满意。当初选择宜昌,就是觉得它有山有水,开阔。而且这个城市很从容。

  我带着女儿在这里生活。

  我知道,重新适应这个社会很难。我进去时,谁家有个大哥大是很荣耀的事情,等我出来,发现所有人腰上都别着一个手机。我觉得我简直像穿越了时空。

  社会真的变了。我花了一年多时间去适应。学着用手机、电脑,学着怎么和人打交道。

  我知道,我无论怎么适应,都不可能补满这十年的空白。缺那么一块,就是永远都缺那么一块。

  我被骗过。其实也不算骗。就是朋友借了钱不还。后来想想也算了,他也是真穷,不是不还,是没钱还。

  慢慢的我学乖了。知道自己社会经验不足,我就不和不诚信的人打交道。躲得远远的就行了。很多事情,只有经历了才知道。不过,我不怕。没有什么会比在监狱里更可怕了。

  我开过饭店,后来关了。要拜的神太多,像我这么简单的人,实在做不了。我去北海做过珍珠,这个行业水太深了,真假混杂,我很难真正分清楚,后来也就算了。现在,我常跑跑贵阳、宁波,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具体什么事情,我不想说。反正就是能稍微赚点钱,也不会妨碍我照顾女儿就好了。

  刚出来想法很多。很多人找我,希望我帮他们维权。给我寄大叠大叠的资料。其实我一直很愤怒,从牢里出来,我很愤怒。看到求助的那些人,我更愤怒。

  但我能做什么呢?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我只能看完他们的资料,然后告诉他们我什么也做不了。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在不断地换手机。找我的人还是有很多。我同情他们,但我真的做不了什么。人最怕的,是无能为力。

  我能做的,只是平平静静,为了家人好好地生活。

  自由

  平静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现在做的梦基本上还都是在监狱里。

  我很奇怪,白天的时候我很放松,根本不会去想那些事情。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什么我会一直梦到自己在监狱里呢?

  梦都是黑色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监狱里。我多想有天做个明亮点的梦。

  我现在很少看书。眼睛在监狱里坏了,用放大镜看着太累了。上网也主要是看看新闻,我觉得网络是个好东西。有了它,能够提醒你很多事情。

  我一天一天在过,最希望的是明天能把今天的事情都忘记。

  我不想保留记忆。

  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给女儿做饭。她常常说想吃小时候爷爷奶奶做的菜的味道。

  我就研究着做,第一次,女儿说不像。隔了几次,她说,还真是香呢。

  她喜欢的,我都想满足她。

  能够和女儿一起这样生活,是我在监狱里最大的梦想。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是她能碰到一个人品端正的小伙子,有幸福的生活。

  婚姻对一个人太重要了。它会影响你的一辈子。

  我的前妻张在玉,我们已经不联系了。她有她自己的家庭。我希望她过得好。

  对我来说,现在一个人有时也会觉得寂寞。但现在想找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并不容易。等女儿嫁了,我再想自己的事情。

  对生活,我已经没有太多要求了。有自由我已经很幸运了,遭受这样的命运,能挺下来,我算得上强大,也能算幸运。我看过《肖申克的救赎》,那个片子只有我们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看得懂。懂到骨子里去。

  我对自由的感受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想出门就出门,想休息就可以回屋子,亲人每天都看得到,想吃什么就去菜市场买。这对你们来说是理所当然。对我来说,这些都是用我那么多年的监狱生活才换回来的。

  你们,不可能懂。

  经过这7年,没人再来打扰我了。

  一切都平静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新京报首席记者 张寒

  发自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