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近年热衷于在旧货市场淘宝贝。新京报记者 秦斌 摄

  九年前李文俊接受本报采访时曾说:“翻译是很孤独的职业”。而今再次受访,得知采访过他的两位记者已经离职,他感叹道“他们都离开了,我们也该死喽。”“不过周四(约定的日期)还不至于,哈哈。”

  李文俊

  原籍广东中山,1930年生于上海,195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多年在《译文》与《世界文学》工作。1988—1993年任《世界文学》主编。著有《美国文学简史》(合作)、《妇女画廊》、《纵浪大化集》、《福克纳评传》、《寻找与寻见》等。译有美英文学作品多种,如《鸟雀街上的孤岛》、《我爱你,罗尼》,包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等。新作《李文俊译文自选集》日前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演奏家”不太接活儿了

  坐在我面前的李文俊如果放在芸芸众生中一点都不显眼,他戴着一副老式的方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反着光,有时让我搞不清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上的。他留着一个小平头,说话的时候表情不多。夫人张佩芬是德语翻译家,给我倒了杯茶后就把客厅让了出来。

  谈话自然离不开翻译,李文俊坐在书柜前,每说到一本书就站起来去书柜里翻找。“我现在都是在做收尾的工作,免得死了以后这些工作还没有结束。”说这话时,他手里拿着刚出版的《李文俊译文自选集》,书里收录着他的“得意之作”。

  说到李文俊,人们总是会想到福克纳,但是这本自选集里并不只有福克纳,还有简·奥斯丁、欧·亨利、厄普代克、伍迪·艾伦……其中的第一篇译文是《爱玛》第一部第一章,在序言里他写道“爱玛,这就是我!”

  李文俊发现爱玛身上有和自己共通的性格。“我在爱玛身上看到自己和周围人的许多通病,直到此时,我才对福楼拜的那句名言有所顿悟,他的原话是‘包法利夫人,那就是我!’我体会到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精神活动便是认识自我与洗涤自己灵魂上的污垢。”

  喜欢听古典音乐的李文俊在音乐中找到了翻译的意义,“为什么同一个作品要有很多译本呢?同样是《老人与海》,我也译了,别人也译了,就好像一部音乐作品由不同的人来演奏。”翻译《老人与海》的时候,李文俊能感觉到不同的章节有快有慢,自己就好像个演奏海明威乐曲的演奏家。

  不过作为“演奏家”的李文俊现在不太接活儿了,十几万字的书稿是极限,大部头实在没有精力。他只用电脑来打字,“到底是方便”,但并不上网。“需要发邮件的时候就让儿子帮忙,我自己弄次序老是不大对头。微博发言什么的我一概不管,天下事我不大想参与。”

  除了译作,电脑里还有一些李文俊这些年写了但不打算发表的东西。“牵扯到朋友都是私人事情,此刻不宜发表,免得得罪人。有的事情挺可笑,但是公布出来就对这个人的名声有损害了。”

  “我就像半个人那么活着”

  比起听唱片,李文俊更喜欢在电视里看古典音乐比赛,看年轻人们比赛他觉得有朝气。“唱片不是一次完成的,不如现场表演好看,现场就算弹错也没关系,才气摆在那里。”虽然更喜欢听现场,但李文俊却不大可能去音乐厅了,“那多累啊,多明戈一张票要多少钱啊,来回又坐不上车,去一趟半条命没有了。”

  几年前的一次心梗让李文俊对温度的变化更敏感,冷的、热的地方,他都不愿意去,“我就像半个人那么活着,不是很有生气。”每个月他要去医院领一次药,每天都要吃一大把。“每个人都是这样,你老了也会这样。”他没把病痛当成多大的折磨,反倒跟我说:“你注意点身体,别太累,别开夜车,别吃很油的东西。”

  年纪渐长带给李文俊的还有视觉的退化,他有白内障还有黄斑,两只眼光度不一样,看书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翻译的时候他总是要把书稿先放大,然后将纸夹起来立在电脑旁。在电脑上他得用四号字,再小就看不清了。这一点我偷偷发现了,因为他看摄影记者名片时向太太介绍“这是蔡先生,拍照拍得好。”(记者姓秦)

  每天下午,李文俊会骑自行车出门溜一圈,喝杯咖啡买些菜。他对咖啡要求不高,麦当劳8块钱的咖啡还能续杯,他就觉得很好。骑自行车也出过状况,今年有一次他的鞋带卷到车链里摔倒了,“我躺在马路上,后面的汽车要拐弯,拼命按喇叭。我招呼人家,但是人家也不敢来救我。最后一个外地工人帮我把鞋带弄松,我自己爬起来的,我还挺皮实。”说这话的时候,李文俊和之前的语气一样平静,几乎没有表情,没有皱眉也没有笑。

  淘宝贝“做得好就行了”

  老两口把家里收拾得极有生活气息,窗台上十几盆花一字码开,李文俊说那是夫人在照料。而以沙发为界,另一侧是李文俊的天地,那里堆满了他从潘家园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家里的餐桌是一件老式家具,玻璃板和蓝花布中间夹着几片叶子,叶子都是他捡回来的。

  贴着墙的几个玻璃柜里放着李文俊这些年的收藏成果。他家楼下就是潘家园旧货市场,每个周末他都要去转一圈。“我最近收了一个蛐蛐罐,蓝花上有白凤,还有几朵云,马未都书上说的也是这样。”李文俊淘宝贝不为升值只为高兴,不那么在意东西的真伪。“只有做得好,本身是个艺术品就行了。”有时候他也会看电视鉴宝节目,觉得自己的东西不比人家的差。“我买东西不会超过1000块,我也没那么多钱。”每年花在淘宝贝上的钱,大概有两万块,“反正我版税也能拿这么多,花出去算了。”淘了多年宝贝,他一件都没有卖出去过,“一做生意就烦了。”

  李文俊给我们签字,找笔的时候摸了好一阵,“你看我眼睛不好了,要摸,像瞎子一样。”拍照间隙他偶尔要擦擦眼泪,他说老年人的眼睛就是这样,偶尔会有眼泪流出来。而他给我们背诵的那一段他写在《老人与海》中的译后记或许是他现在心境的最好说明——

  “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于暮年病后岁末黄昏时,独自通过一道狭窄的后门进入一座空旷的哥特式大教堂,艰难地登上弯弯曲曲的木头扶梯,爬到高处,在一个特殊的坐椅上坐下,开始虔诚地按响一座大管风琴的琴键。在经历了一场理解、共鸣与表达技巧上的艰苦搏斗之后,我终于奏成了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BWV,565)那样的一首赋格曲。在按完那余音袅袅的最后一个音符后,我真是心潮难平啊。琴艺工拙姑且不计,是否有个别听众在听,他或她是否欣赏,那都与我无干。反正这神圣的琴音已使我自己在心灵上受到了一次洗礼。”

  ■ 岁月回声

  “福克纳这个人比较孤独,内心傲慢,就像一块孤独的礁石,任凭浪潮的冲击。他需要人去体会他的孤独,我能够与他心灵相通,或许是因为我也是那种要在心灵里为自己保留一块干净的地方的人吧。”

  “其实,翻译是很孤独的职业,一天只能翻译几百字,常常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长句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翻译也没什么和人家沟通的,在中国研究福克纳的人又很少。我是个孤僻的人,不太喜欢与人打成一片,觉得与人聊天浪费在礼仪上的时间太多了,宁愿看书。”

  录自本报2004年12月8日李文俊个人史

  采写/新京报记者 姜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