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围绕青少年的评书活动每年都有很多,如今年在和平小学举行的辽宁省评书艺术城际巡演活动。

  过去,评书老演员对新演员有句常说的话——有多大人情说多大书。因为书要有说有评,说的是故事起承转合,评的则是人情世故,这些决定了一个评书演员的高度和格局。

  单田芳在晚年曾对女儿单慧莉感慨,评书后继无人,包括自己徒弟在内,年轻一代演员业务能力上没有令他特别满意的,更没有人在大众层面取得真正的认可,“(你)可以没有单田芳名大,起码得有人知道也行,像郭德纲、赵本山那些弟子,说出来哪有不知道的。”这种遗憾也是这门艺术的现状,包括单田芳在内,许多评书演员的徒弟在作品质量和知名度上,都远远不及师傅,且很多人并不从事这个行业,这也直接导致了这门艺术缺少真正意义上的继承者们。

  我们走访多位鞍山评书人,老一代有着他们坚守的“老标准”,而新一代鞍山评书继承者又在经历着怎样的改变?

  标准

  能说100讲才算会说书

  刘兰芳和单田芳的新书技巧都深受杨田荣影响,因为早逝,杨田荣这个名字如今对很多人来说已完全陌生,只有在单田芳和刘兰芳的自传和访谈里才有提及。那段时期,单田芳创作表演了三十多部新书,全部由当时流行小说改编。而这些“新书”,在风潮过后,便再无影响。杨田荣与单田芳同门,又是同年落户鞍山,感情甚笃。单田芳家传的是袍带书(帝王将相题材),《明英烈》《隋唐演义》,在短打(侠义江湖题材)上是短板,杨田荣给他说了《小五义》、《三侠五义》,单田芳后来的代表作《白眉大侠》,便是脱胎于此。

  评书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个演员必须要能说长书才算会说书。一般长书需100讲左右,这种体量的作品多以老书为主。老书里的人物服装都有相应的赞和赋(类似于相声中的贯口),一百讲评书至少要背下一百多段,现在很少有年轻演员可以做到。鞍山曲协主席于铁曾是鞍山曲艺团相声演员,在他印象里老评书演员都能背下一二百段,甚至更多。而这只是基本功,想成名成家则远不止这个条件。评书的残酷也是如此。

  说评书对体力要求很高,录制和整理文本都很耗费精力,近些年现任鞍山广播电台评书部主任的李威为一些老评书演员录制了多部长书,他将这些称为抢救性录制,“年岁大,气口不够用了,就不能录了。”他说听单田芳先生最后一部作品《千山传奇》时,可以感受到力所不逮。单田芳同辈演员中,年龄最小的张全友也过了古稀之年。张全友记得单田芳录制《千山传奇》前在鞍山市做了最后一次演出,“他都80来岁了,站都有点站不住,我扶着他上台说一段《三英战吕布》。上台前,他问我桌子结实吗?”张全友没明白,单田芳告诉他,自己站不了太长时间,得扶着讲。

  张贺芳弟弟张全友嗓音与单田芳相近,年龄相差十几岁,几十年的交情,曾有很多人劝他拜单田芳为师,但在张全友看来,本来两人一辈子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虽然拜师没问题,但辈分上会不舒服,他俩属于同辈,“单田芳和我姐同岁,我和我姐都管他叫田芳哥,拜了之后,称呼也得跟着变,怎么论啊。”采访当天张全友刚从单田芳追悼会回家,张全友一度哽咽,叫停了采访,情绪平复后他自语,“田芳哥,单氏评书我肯定给你传下去。”

  提及现在评书演员的师承,现为辽宁省公安厅内保总队高级警监的郭燕娟是单田芳评书生涯中收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名女徒弟,她1982年正式进入鞍山市曲艺团。与现在的拜师不同,那时候曲艺团里的年轻演员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师父。回想起1983年拜师的时候,团里对于拜师仪式相对比较严谨,并不是提倡传统的磕头形式,还是按照比较正规的方式去进行。郭燕娟在刚进到鞍山市曲艺团的前几年,正是鞍山市曲艺团在全国最火的时候,有“三芳二黄”及其他几位名声响彻全国的评书艺术家,团里当时说评书的演员就有不到30人,其中名声最大的单田芳与刘兰芳可以算作当时在团里可以并驾齐驱的两位评书大家。

  但在许多从业者看来,如今拜师更多是作为一种门户的象征,或资源与人情的往来,而非技艺的传承。李威告诉记者,之前曾在鞍山某小学看到一张评书班招生传单,办班者自称单田芳弟子,这人曾托他引荐,然而单田芳并没有收他,“这是没拜成的,都还敢这么弄。”

  断档

  演出市场少,多转行或投身教育

  人才断档是鞍山评书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尽管评书教育在鞍山一直有着繁荣的表象。“鞍山三芳”(注:张贺芳、单田芳、刘兰芳)这一代之后,鞍山市四五十岁的中生代评书演员,很少有以评书为职业的,能做到半职业的演员已算活跃分子,不过这些人多有其他事务缠身,表演远不及上一辈。剩下的人一部分活跃在各种教学机构中,一部分则早已转行。

  在过去,去演出现场是评书演员学习技巧及打磨自己最好的方式,但在此刻,去演出现场对演员和观众,都不是一件可称为重要的事。鞍山市目前仅有一家专供表演的茶馆,如果加上鞍山曲艺家协会的剧场,便是这座常住人口三百五十万人的城市里,唯二可以看到评书表演的场合。茶馆每周提供固定的表演时间,演员全部是鞍山科技大学曲艺系的老师和学生,演出以评书和相声为主。演员没有酬劳,观众无需门票。茶馆空间不大,二楼是化妆间,一楼是舞台和观众席,采访当天化妆间的人数多过观众席。

  很多人都意识到,评书教育与从业之间愈发严重的割裂感。开发评书的商业想象力,曾是很多从业者努力的方向,但最终都没有获得市场的认可。单田芳是评书行里商业化最好的演员,公司每年纳税一百多万,几乎是这个行业的极限,但单田芳的商业市场,早已不在鞍山。

  最初吸引名家落脚鞍山的鞍山钢铁公司在几十年里经历了数次变革,它所代表的工厂文化已成历史,此前几年,部分鞍钢工人每月只能拿到70%的薪水,大量产业工人不再具有经济生活上的荣光,而工人阶级曾是评书在这座城市里最重要的听众群体。城市经济发展的迟滞意味着消费活力的下降,人们不再会轻易将收入中的一部分奉献给娱乐生活。一位评书爱好者告诉记者,之前,刘兰芳回鞍山演出,在容纳千人的场馆里,看似不错的上座率中几乎都为赠票与包票,真正售出的票数只有几十张。

  继承

  评书进校园,青少年却难长久坚持

  与鞍山评书市场的凋敝相比,鞍山的评书教育却有着繁荣的表象,市内几所小学开办了评书班,课外兴趣班也有了评书培训,不过通常是口才班的一部分。位于鞍山市的辽宁科技大学,前些年增设了曲艺系,教师中已有青年评书演员的佼佼者,裴冠红、李俊杰等人。李俊杰告诉记者,曲艺系目前就业良好,部分可以进入地方院团,部分可以在商演机构中找到工作。不过鞍山市目前仅剩一家茶馆,也是曲艺系学生主要的演出场所,演出以相声评书为主,门票免费,观众寥寥。

  曲艺系教学会用戏剧理论做评书作品分析,他们试着将评书教学规范化、理论化,这是评书之前不曾有过的现象。“评书这个行当之前没有借鉴东西往这里边充实的,因为你把其他东西融入到这里边之后,你本身的艺术形式就有点发生变化了,评书大部分还是要以评和书为主。”李俊杰说,“田连元老师借鉴很多,他把评书加上表演,加上身段,可以叫立体评书,同时把戏剧、戏曲很多东西也都融到评书里边,他就把这整个给你演出来。他里边的人物塑造,包括武术表演,都是很精准的东西,他这是借鉴的。”

  张全友是某小学评书班的指导老师,每周有固定课时。从带徒弟到教学生,这个过程里,张全友一直在调整教学方式与成材预期,唯一不变的是,无论徒弟还是学生,必须去念书。很多评书传不下来,是因为老一辈艺人文化水平不高,“以前的老艺人都靠记忆说书,看个本特别费劲。所以单田芳为什么这么火,全国人民60%、70%都在听单田芳的书,因为他读书多,语言丰富,悬念做得特别好。评书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悬念,行话叫扣儿。”

  在某种意义上,理论化为评书提供了一种入门标准和判断标准。之前的评书,本质上没有真正的教学方式。所谓口传心授,更多是靠环境的浸染与个人的悟性,师父只教书梁子,怎么说这个梁子,师父不会管得太细,徒弟只能靠自己琢磨。张全友回忆上一辈教徒方式,老师基本三不管,“师父就告诉你,你上午出门买菜,坐车时遇到一朋友,下午买完菜回家。师父给了这三句话,徒弟要自己琢磨怎么编出能说上半个小时的故事。”泡在茶馆里听书是最好的学习方式,徒弟们从中体悟技巧,积累经验,酝酿自己的风格。一个徒弟从学习说书,到能说书,再到可以靠说书吃饭、成名成家,通常要用十多年的时间,这一行成材率极低,所以在很长时间里,评书艺术青黄不接。评书演员越老越值钱,到了一定年龄,格局会变大,技艺也更纯熟。像单田芳录评书,每讲都是脱稿完成,最多只有一张纸,写着几个地点和人名。年轻一代演员,很少有人可以做到,而不脱稿,属于朗诵,不是评书。

  在张全友看来,目前推广的评书教育有利有弊,好处在于让更多孩子有机会接触到评书,对这门艺术的未来有积极作用,但目前教育的结构又不算合理,小学和大学是教育的两头,很多评书班的孩子上到初中后便放弃了评书,很难做到长期培养,而评书又是门需要长期训练的艺术。单慧莉说,这门艺术特别孤独,全靠一个人摸索和积累,而且相比其他曲艺形式,评书成名太难,“你就别想成名这事,你埋下头来干就是了。”

  这一点在鞍山的青少年曲艺比赛中能看出端倪,这门孤独的艺术能坚持下来之人寥寥。鞍山曲艺家协会是这类比赛的主要组织者,性质介于民间与官方之间。比赛成绩更多是鼓励,现实意义不大,但如果将来去参加级别更高的比赛,这些成绩又是重要的背书。在最近一次比赛中,青年组报名参赛人数不足20人,多以大学生和高中生为主,因堵车迟到或临时有事弃赛的选手占据一半,原定一天的组别比赛时间,最后只用了多半天便结束。有些选手原本出场顺序靠后,因前面弃赛者众多,被一再提前,登场时,化妆都很草率。

  少儿组参赛虽然人数偏多,但没有太强竞争感,与激烈更无关系,像是一场汇报演出。大多家长并不在意成绩,对他们来说,公开的表演机会比名次重要;而对于组办方和裁判组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拔人才机会,“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这块料。”鞍山曲艺家协会主席于铁说,“看到好苗子,就多鼓励,让他多学点,不要一到考学阶段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