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 田杰雄)2019年开始,电商直播迎来爆发,2020年,更是被称为“直播带货元年”,仅一季度国内电商直播就超过400万场,100多位县长市长走进直播间为本地产品代言,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农产品。二季度,受疫情影响,农产品的直播带货更是如火如荼,农货“上行”成为热词。如何经由直播实现农货的高效流通,是个需要探索的重点问题。

 

与直播火爆形成反差的,则是农产品上半年过山车般的价格走势与频频传出的农货滞销新闻。甚至可以说,恰恰是市场的焦灼在“倒逼”农户与合作社们涌入直播间找出路。那么,直播带货真是农产品进入市场的“最优解”吗?农产品生产者的利益,可以在这个途径中得到实现和保护吗?诸多个体农户、合作社有能力搭上这趟车吗?

 

两会期间,新京报记者专访了包括华中农业大学副校长、农业农村部“十三五”规划咨询专家青平,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创新实验学院院长、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刘天军,中国农业大学经管学院教授蔡海龙。三位知名三农学者针对今年农产品生产与销售的新情况、新特点,进行了集中研判与“会诊”。

 

新京报乡村频道曾为莱西遭遇雹灾的甜瓜直播带货。视频截图

 

一次“久违”的供不应求

 

四个月前,在北京过春节的傅荟突然对蔬菜价格有了一个特别直观的认识,“菜可有点儿贵”。这不是傅荟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对于每个农历新年期间菜价的周期上涨,傅荟心理上早有准备,但今年大年初四,出门到楼下的社区超市采购了一圈儿,傅荟觉得,自己“准备得还不够”。

 

“芹菜价格翻倍,白萝卜每斤四五块钱,一棵大白菜的价格够我下小馆子吃个便餐。”傅荟考虑到了疫情对菜价的影响,但也仍然有些将信将疑,“平常不起眼的蔬菜,真能涨这么多?”

 

春节期间,北京丰台一社区超市菜价。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但在北京新发地菜市场,做蔬菜生意的菜商们可没觉得这钱好挣,甚至有商户说自己几乎没挣钱。“疫情防控需要,很多村封堵了道路,菜根本运不出来,人更难流动。产地雇工成本、运输成本都在上涨。”有菜商告诉新京报记者,在当时的芹菜采收地山东禹城,工人日薪高达400元,“还是雇不到人,长工也待不住,一天内换过五个工人,指望附近村庄的劳动力?人压根出不来。”

 

王怀宇是河北玉田一家农民合作社的负责人,他的家乡玉田,供给着北京冬季家家都离不开的大白菜。疫情初期,在河北玉田,10人以上的集会,需要报备,这也就限制了合作社的用工人数,加之工人们不愿出门,这个阶段的用工费用,是农忙时的2到3倍。

 

这个阶段,封锁的村庄对于农户和菜商来说,未必称得上是座“围城”,但对于农产品来说,农资难进,农产品难出,确实像一座“围城”。产出包括时令蔬菜、水果等农产品的村庄,没有了收购农产品的菜商,当地的收购批发市场大门紧闭,采收期的农产品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上市的渠道,而那些少数流通到市场的农产品价格则开始了“独自走高”。

 

据全国农业农村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数据服务平台信息显示,在1月底农历新年期间,平台所列出的10种大宗蔬菜的价格走势均出现短暂的上涨。

 

中国农业大学经管学院教授蔡海龙,在分析疫情对于农产品消费的影响时,将市场表现分为两个阶段。他指出,城市农产品价格上涨,是疫情带来的初期影响。蔡海龙提到,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一级响应期间,包括封锁一定区域,限制人员、车辆流动等措施,都无可避免地会对农业产业链造成冲击。“因此,尽管春节期间,城市对于农产品的储备很充分,但由于供应链出现断裂,短时间内没有满足供给需求,这才导致了蔬菜价格在这个阶段上涨。”

 

可以说,一季度出现的蔬菜供不应求与价格上涨,让城里人见识了供应链与物流在蔬菜市场的地位,这也是市场上“久违”的一次全面供不应求。然而,很快,另一种市场现象就出现了,那是一种农户们更常经历的状态——滞销。

 

疫情下的大面积滞销

 

二月末的一天,在河北廊坊香河县,合作社负责人孙建军将拖拉机开进种植着香菜的大棚,任凭拖拉机车轮从已经成熟的香菜头顶碾过,在当天,孙建军以这样的方式“销毁”了自己种植的几十亩蔬菜,一季度的劳动成果“归零”。谈及原因,孙建军说,自己与上游知名餐饮企业合作5年,第一季度,餐饮企业遭遇疫情带来的重创,持续停业,导致自己所种植的蔬菜滞销,“送给附近村民,人家也种的是这个,往远了送,还需承担人工、交通费用。总之不能等了,不能因为这一季的菜,而打乱全年生产的节奏。”

 

蔬菜价格的上涨趋势并未持续太久。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得到控制,各个地方陆续开始复工复产。城市供给问题解决后,在蔡海龙眼里,疫情影响下的农产品市场进入到了第二个阶段。

 

茶农在进行直播。视频截图


三月,在大佛龙井的主产区浙江新昌,这一季的明前茶已经开采。茶农李立峰盼望利用短视频平台直播,为自己打开销路。在自己的短视频作品中,李立峰直言“很想念中间商赚差价的日子”。他告诉新京报记者,在他所在的茶区,每年都会有很多中间商过来收购春茶,“但这一季因为疫情,收茶的中间商少了,几乎没有竞争,收购价立刻低了,销路也不似从前。”

 

四月底,大蒜价格连跌4周。在我国大蒜主要产区之一的河南杞县,阳堌镇蒜农朱立群家的大蒜刚到收获期,就开始为卖蒜发愁。“6毛5一斤,这一季算是白干。”邵世奎是杞县一家大蒜种植专业合作社的负责人,除了收购,合作社也有出口业务。他谈及今年出口订单不多,而依照杞县今年的大蒜产量,当地的市场很难消化掉。

 

今年第二季度,大蒜格持续下降。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在蔡海龙的分析中,部分地区农产品出现滞销,是农产品市场受疫情影响进入到第二阶段的主要特征。实际上,区域性的农产品滞销,绝非只在疫情影响下出现,“基本上每年都会有一些地方的农产品出现滞销,这在我国农业生产过程中,并不少见。”

 

农产品消费端仍在恢复阶段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创新实验学院院长、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刘天军谈到,一般谈及农产品滞销,从供需关系角度看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整个市场供大于求;第二种是供给结构和需求结构不匹配。”刘天军指出,今年很多区域的农产品销售问题,一类是因新冠疫情导致,另一类本身就存在一定滞销问题,因疫情导致的物流不畅、需求下滑等原因,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当地的滞销程度。

 

针对今年的滞销,刘天军和蔡海龙同时提到了消费端对农产品销售情况的影响更大。蔡海龙谈到,消费端的影响具体体现在三方面,其一是城市餐饮消费能力没有复苏,人们外出消费的欲望不足。其二是包括企业、学校、工地在内的集团消费需求没有跟上来。“不要小看集团消费,他们的需求量往往很大,但在今年,这类大宗消费春节假期后迟迟没有恢复。”

 

第三点,蔡海龙谈到全球疫情情况下,出口受阻也为农产品滞销“火上浇油”,“国外在疫情暴发期间,经济下行压力巨大,蔬菜水果作为我们出口的强项产品,今年的出口需求受到了抑制。”

 

直播带货能成为农产品新销售渠道吗?

 

在农产品出现滞销的同时,各地也在2020年第一季度,迎来了直播带货的风口。据商务部今年4月23日发布的数据显示,在第一季度,全国电商直播超过400万场,其中涉农产品网络零售额达936.8亿元,增长了31%。

 

高校学者并不吝惜夸赞线上直播对于销售农产品的帮助。刘天军把直播带货看作“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他谈到,线上直播迎合了疫情期间人们消费习惯的变化,更在精准扶贫的收官之年,提供了一个渠道让人们关注到贫困地区和贫困地区的农产品,使得人们可以用购买农产品的方式,帮扶到当地。

 

华中农业大学副校长、农林经济专家,农业部“十三五”规划咨询专家青平则在采访中谈到,直播为农产品带货的方式,可以消除信息的不对称性,提高服务质量,有助于实现消费者对于农产品的精准需求和产品升级。“另外,农产品直播带货有助于形成消费群,也就是说,提高了消费群体谈判的力量,比起零散的消费者,消费群体的市场权利更大。”

 

甚至在现阶段,即便出现包括长途运输等原因导致的新鲜程度不高、磕碰损耗等欠佳情况,专家们也对直播带货抱有颇高宽容度与期待值,“越来越专业的物流体系,会解决这些问题。”

 

蔡海龙将农业生产的业态总结为三大类,分别为通过大规模生产来降低成本的“标准化农业”、以突出特色打造品牌来实现增效的“特色农业”,以及以农村环境为依托的“乡村旅游业”。蔡海龙谈到,其中针对特色农产品,利用现代手段展开农业营销,直播带货,将对农产品带来帮助,效果值得期待。

 

但专家们并不认为,直播带货是农产品销售的“长远之计”,或者说是“终极解决方案”。

 

去年,滞销的崇礼彩椒堆成了小山。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首先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在我国以小农户为主要经营主体的基本国情下,“农户缺少经营能力,让农户直接参加电子商务是不现实的。”蔡海龙说,而这也意味着,直播的方式,无法直接惠及最需要帮助的小农户。

 

同时,刘天军也注意到,线上网购售出农产品,往往价格略高于线下,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农产品不好运输,因此在线上的售价中,吸纳了更多快递和包装的成本。

 

“消费者经过理性消费决策之后,还是会考虑性价比、产品质量、食品安全性、质量标准等关键因素。”青平认为,直播带货或许在短期内对于农产品的销售有所帮助,但长远来看解决不了导致农产品滞销的根本问题。

 

实际上,以新京报乡村频道参与组织的农产品带货直播案例来看,也确实印证了专家们的观点,价格、包装、物流、运营、技术、主播、互动、造势、客服、线上开店,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对小农户来说都是天然短板。

 

小生产与大市场深层次矛盾没解决

 

那么,什么才是导致农产品滞销的根本问题?

 

蔡海龙指出,在现阶段,需恢复消费者外出就餐的信心,这一点正在解决。而在长期来看,需要恢复的是农业产业链的打造,“只有持续强化产业链,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农产品出现滞销与价格下行的问题,实际上是我国农业生产者组织化程度低的表现。小农户根本不知道市场需要什么,他们感受不到市场,也没有机会直接面对消费者。”

 

谈及这个问题,刘天军还向记者举例解释了一个常见的现象,即一种农产品在产地滞销,收购价格偏低,但在终端消费市场,消费者却往往感觉不到菜便宜了。“这就是‘贱农却不惠民’的例子,农户觉得自己用了好的种植方法,但市场上没能体现优质优价;消费者觉得自己花了钱,但是没买到好的农产品。”久而久之,小农户会选择成本最低的种植方式,消费者会认为增加消费也不一定买到满意的产品。“信息不对称,产销不对路,两者在理性却错误的选择下,陷入到恶性循环中,也就进一步加剧了小农户生产与大市场需求的不匹配。”

 

专家认为,无论是疫情期间城市农产品供应出现问题,还是直播带货无法从根本解决滞销的事实,实质都体现着长期以来我国农业中“小生产”与“大市场”之间的矛盾,即农户如何进入市场,以及农民的利益在市场交易中如何实现和保护的问题。

 

蔡海龙指出,为逐步解决这个矛盾,在过去发展农业产业化路径中,通常鼓励农户通过企业去适应市场需求,尝试订单农业。而在现在,还提倡企业把资金、技术、信息、通过产业链传递给农户,“从单纯的产品订单,向产品订单与要素订单融合发展。这样不光帮助小农户融入了市场,也使他们融入到了现代农业的发展中。”

 

“小农户缺乏经营能力,即使想要走入线上领域,也可以通过企业、大型合作社完成。”蔡海龙说,在这个过程中,专人做专事,农户只需要生产农产品,简单的包装、分拣和营销,都可以交付企业。那是不是这钱也都让企业转走了?蔡海龙解释,初期阶段,必然如此。

 

这是一个需要时间“孵化”的过程,蔡海龙认为,企业将农户拉入到互联网+电商平台后,小农户的农业发展方式会逐步产生变化,到一定程度后通过和企业的长期合作,企业在品牌效应影响下,会提高农产品的品质要求,而此刻,小农户也就拥有自身的谈判权,争取到属于自己的利益。

 

专家建议农户深耕目标市场而非全面出击

 

在今年全国“两会”首场部长通道上,农业农村部部长韩长赋在答记者问过程中,曾以直接的方式,呼吁各界爱心消费,多多购买贫困地区的农产品。

 

那么在行政手段方面,政府又能通过哪些方式,帮扶受疫情影响下的小农户?

 

短期来看,蔡海龙认为,地方政府不妨出台补贴,甚至是免税的政策,扶植加工企业对农产品进行深加工,鼓励冷链、仓储、企业协助,为农户争取更多缓冲时间。

 

为了缓解滞销问题,河北崇礼碌碡沟村正在建设土豆窖。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摄


从长期手段上考虑,刘天军提到,仍需继续鼓励发展休闲农业、观光农业,建设特色小镇,在现有的农村特色产业基础上,发展一二三产融合,不单单只把农村作为农产品的生产地、农民朋友的居住地,也得让农村成为城里人“短期养神、中期养生、长期养老”的选择,促进农村消费升级。以这样的方式,辐射到当地小农户,惠及农业生产。

 

青平则指出,食品与农产品市场,是一个高度竞争和完全开放的市场,想要完全地去保护某个特定主体,在实践中是很难的,“关键还是农业生产者要拿出过硬的产品来参与市场竞争。”

 

在青平看来,作为农产品生产者,想要在市场竞争中取胜,只有两个方式。一是以规模取胜,靠降低成本,增加收益;二是以特色取胜,利用商品的唯一性赢得市场。若本身因生产规模不大,显示不出价格优势,所售商品又寻常多见,那么未必能够在市场竞争中立足。

 

“因此,农产品生产者要以需求为导向,结合实际找准自己瞄准的特定消费群,也就是目标市场,深耕目标市场,为该市场提供特定农产品,不要四面出击试图满足所有消费者的需求,这是一种‘由外向内看’的决策思路。”

 

“解决消费问题的根本之道,在于进行农业领域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也就是说,通过产业化经营的组织模式提高供给水平,农业生产者要拿出适合特定消费群的质量过硬的农产品。”青平说,长远看,农业供给侧改革还是取决于现代农业科技,因此要大胆借助现代科技、以营养健康为核心大幅度提高我国农产品的质量,才能由农业大国走向农业强国。

 

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