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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连清川


“十年之后,美国人会问:到底是谁失去了中国?而中国人会问:我们为什么失去了美国?”五月份的时候,我采访了《纽约时报》专栏作家,三届普利策奖获得者托马斯·弗里德曼,当问及中美关系的时候,他不无遗憾地这么说。

 

自从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来的中美关系低谷,就在2020年。如果说还有更低谷的时候,那可能是2021年或者2022年。7月13日,美国国务院的网站上刊发了国务卿迈克·蓬佩奥题为《就中国对南海的主权宣示的美国立场》的正式声明,拒绝承认中国对南海拥有主权。

 

在以往的中美外交历史中,涉及到如此敏感的领土问题,双方基本上秉承的都是模糊原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领土问题上美国政府以如此高调和强硬的态度对中国的主权声明进行否定,也就意味着美国已经铁了心要和中国进行地缘战略竞争。

 

对于这样的趋势,中美双方的政界和知识界到了今天,恐怕都已经没有了幻想,以为仅仅是表面施压而已。近50年的蜜月期分崩离析。

 

7月11日,《纽约时报》上刊登了一篇奇葩评论,作者叫罗斯·都乐特(Ross Douthat),题为《中国世纪》,中文网站的译名为《新冠病毒将把我们带入“中国十年”》。文章的主旨说,因为特朗普政府的愚蠢行径,让从中国来的新冠病毒,变成了中国发展的优势,因此世界可能进入“中国十年”。他的结论是:“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办法遏制中国十年,那么也许可以永久性推迟中国世纪的到来。”

 

**“遏制中国十年”只会是空中楼阁**

 

我之所以说《纽约时报》的这篇评论很奇葩,是因为它少有刊登此类属于业余爱好者的评论文章,而且把它放在比较正儿八经的言论板块里面。查阅了一下资料,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大西洋月刊》的编辑,保守主义派的政治评论员。他之前主要的文章和作品,都集中在美国国内的教育、宗教和文化领域。最近出版的一本作品是2020年的《堕落社会》。

 

对于中国问题,我以为他也就是玩票性质,对中国的分析属于“本能”型,既缺乏学理基础,也缺乏对中国政治社会形态的长期观察,因此,他的观点多数基于近期事件的“美国式反应”。

 

比如他认为新冠病毒给了中国一个重大的地缘战略契机,而“美国的对手从来未曾享受过这一待遇”。

 

几乎所有严肃的汉学专家,以及对中国具有长期研究的政治学者,都认为新冠病毒对于中美双方的损害一样巨大,并且中国因为新冠病毒的问题,在欧美地区遭遇到了极其严重的供应链挑战。在疫情之前的全球化时期中,有哪个国家会质疑中国供应链的强大会带来负面影响?

 

这个玩票的评论员还列举了一堆中国问题,包括人口老化、宗教、台湾、经济放缓等,简直就是一个你在街头随意碰到的美国俄亥俄州的农民感知的中国:一个和美国处在严重意识形态对立中的中国。

 

**中美地缘战略竞争已经是必然趋势**

 

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采访了美国几位顶尖的学者,包括软实力之父约瑟夫·奈,《历史的终结》作者、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和弗里德曼,他们没有一个人同意“新冷战”的提法。他们都认为,冷战时期美苏之间,基本上没有任何的贸易关系,社会间彼此隔绝,意识形态占据巅峰位置;而中美尽管发生了严重的摩擦甚至对立,但肯定不会彼此脱钩,并且社会之间的连接仍然将大面积存在。

 

至于地缘战略竞争,却是一个必然趋势。但是中美两国之间的地缘战略竞争,是基于两国之间的国家利益而存在的,而非都乐特所指出的任何一个实际而具体的问题。

 

在近期美国所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和声明中,都非常清晰地传达一个信号,特朗普政府所做的事情,是逼着各个国家进行一个地缘战略选择:到底是站美国,还是站中国?无论是华为纠纷、准备封杀TikTok、供应链回流还是南海问题等。

 

▲图片来源:新京报网


美国对南海问题有多关心?比起台湾海峡的战略重要性差了一大截子。南海周边的众多国家,越南、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没有一个国家是美国的重要战略盟国,并且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还微妙得很。而台湾海峡所笼罩的范围,不仅仅是台湾而已,包括了韩国和日本——都有美军基地。

 

因此,提出南海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如何利用南海作为一颗棋子,挑动周边国家与中国之间的龃龉,从而给中国的地缘优势制造战略麻烦。

 

到今天继续提出“中国世纪”这个老话题,也的确表现了都乐特对于国际战略结构变化的陌生。

 

在疫情之前的全球化,甚至可以回溯到2008年之前的全球化,趋势十分明显,也就是世界的两极化:美国和中国。在这个背景下讨论“中国世纪”,有其充分的理由。

 

但那之后全球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地缘战略竞争的苗头开始显示,全球性的反全球化运动开始逐步呈现。

 

地缘战略的回归意味着世界板块的重新划分,以及在世界范围内,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重新抬头。没有一个时代的地缘战略竞争,是两极化的。而几乎多数是以板块状形态出现:世界上有几个超级大国,但是在各个大洲中,有强人或强国作为中间形态。在地缘战略中,“城头变幻大王旗”,盟友不断变化,组合不断分化,类似于恩克鲁玛、萨达姆之流的人物沉浮其中。

 

而经历了全球化洗礼之后的地缘战略会以更加诡异的形态出现。一方面,人们将会怀念全球化和互联网化时代的歌舞升平,从而否决地方性强人的出现;另一方面,在全球化中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的声音也不断放大,致使民族主义的声音此起彼落。

 

这也决定了全球化之后地缘战略竞争的混乱局面: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无法建立起一个巩固的、一成不变的联盟,从而对对方施加有效的政治压力,出现类似于北约和华约的对峙。贫穷和弱小的国家根据大国给的糖(援助和贷款)来决定政治风向;而中等规模国家例如法国、意大利、阿根廷之类,则首鼠两端,态度暧昧。

 

都乐特所预言的,无论是“中国世纪”也好,“遏制中国十年”也好,都是空中楼阁,根本毫无意义。美国倾全国之力,也无法在全球化的历史中,去建立一个普遍的、制约中国的坚固联盟。

 

**中国供应链的强大令美国不安**

 

然而,真正危险的却并不是都乐特的这种业余理论,而是他所呈现出来的言论倾向。

 

弗里德曼在采访中说,“你们不需要担心特朗普,因为他是个蠢货。你们需要担心的是我这样的人。”

 

他的解释是:他是一个历来对中国友好的人,而且他根本不在意中国是否会超越美国。但是他担心的问题是中国会呈现出对美国的挑战态势。

 

没有任何一个具有民族身份的人,会不在意别国对自己国家的挑战。

 

▲图片来源:新京报网


福山也说,不用担心特朗普,“因为他在做的事情是在削弱美国”。但同样地,他也认为中国的挑战已经不容忽视,中国的供应链已经强大到威胁美国的安全。

 

都乐特的观点多少表现出美国舆论的一种转向:对来自于中国地缘战略竞争位置的担忧。而这在美国的知识界中,颇有市场与认知。

 

的确,没有一个严肃的政治学者会认同都乐特关于新冠病毒会给中国带来地缘战略优势,但许多人认为中国的供应链会带来地缘战略威胁。当中国的供应链从基本的生活用品,延伸到深度产品,包括软件、设计、芯片、互联网技术、物理和材料领域的时候,美国的警觉性就自然增长出来。

 

还是那句话,这无关意识形态,而有关国家利益。

 

**中美双方未建立有效的信任机制**

 

在过去的近50年的中美关系蜜月期中,非常遗憾地,中美双方并没有建立起有效的信任机制,这种信任机制包括了价值观、制度、军事、文化传统和民族心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依旧是熟悉的陌生人。

 

信任机制是双方能够进行深度合作的前提。在过往的岁月中,我们只有物体交换,而没有灵魂交换:彼此能够深刻地知道,当对方进行一个举动时,他的内心真实涵义是什么。

 

或许因为中美都是大国,到最后双方无法进入无间合作的状态。但是避开地缘战略竞争的陷阱,而以双方国家最大的国家利益为福祉的合作,是可能实现的。民间的彼此互信,更加容易造就。

美国的知识界,从兴高采烈地欢呼中国世纪,到地缘战略竞争的疑窦重重,用了不到3年时间。这是特朗普能做到的吗?要知道,都乐特是保守主义者,意味着他大概率属于特朗普的党派:共和党;而他用了60%的篇幅,大骂特朗普的政策是愚蠢的,是使新冠病毒在美国大肆流行的罪魁祸首。

 

中美从情人到敌人,在我看来,未必不是过去30年全球化的自然结果。在狂飙突进的年代里,每个人、每个公司和每个国家都疾速暴走,没有人抬起头,看见过头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金融危机、环境危机、公共卫生危机、宗教危机、民族危机频仍爆发,越是全球化,整个世界的财富积累的速度越快;科学技术发展的水平越高,人类就越危险。

 

当疫情肆虐,人人被困家中的时候,引来的却并不是对过去岁月的反思,而是彻底掉过头来,重新回到彼此隔绝和相互戕害的故事中去。这真是一出悲剧。


□连清川(资深媒体人,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


编辑:李碧莹   校对: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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