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天坛东里南区,张士敏骑着小电动三轮,拉着拖车,拖车上放着她的架子鼓。

  练了一周的鼓点如果总是跟不上耳机里节拍,张士敏就会情绪低落。

  这时候她就扔下鼓槌站起身,在没什么人会路过的铁道桥底下,打开音乐,跳上一段最拿手的新疆舞。这时她会回想在北京天坛公园跳舞的画面:一群伙伴们围着她,路过的游客看着她,有人录像,有人与她合影。

  那种被关注、被欣赏的价值感是她年轻时从没感受过的,这让她一下就能找回继续练鼓的精神头。张士敏调整呼吸,重新坐回那张磨得发亮的板凳,戴上耳机,继续拿起鼓槌。

  她在铁道桥下独练架子鼓的画面被人拍摄成照片和视频,传上了网络。媒体报道中她是“最孤独的女鼓手”。

  张士敏今年59岁,前半辈子,一半给了父母兄妹,一半给了女儿,奔奔忙忙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时间锋利,在她脸上刻出皱纹。

  9年前,她决定为自己而活。她开始朝七晚九地练习架子鼓,目的只有一个:重回公园时,人们能看到一个摸惯了锅碗瓢盆的“59岁老太太”把架子鼓“打出了花儿”。

  “蚊香、火车声、鼓手”

  张士敏练鼓的地方,在南二环路铁道桥的一个桥墩下,这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地方。

  离马路两边的小区远,不扰民;头上就是铁道桥,遮阳避雨;虽然旁边挨着个垃圾站,但有花丛隔着,蚊子是多了点,她在脚下点了6盘蚊香。

  张士敏最喜欢这地方的两大好处,一来,旁边有路灯,练鼓练到9点也不黑,谱子她都能看见;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人少,没人注意她,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

  至少张士敏不想现在就被人围观,她玩架子鼓已经5年,在桥下练了2年,但觉得自己离公开表演的水平还差得远呢,2个月前她才决定跟专业老师好好学一学。

  每周六一堂课,学一个小时。最近练习的《公路之歌》,老师已经教完了全部节奏,歌曲3分钟,张士敏练了一个星期。

  在无数个3分钟里,张士敏塞着耳机,头上隆隆跑过的火车声,她听不见。鼓前有个过道,偶有一两个人走过,或盯着她看,她也不抬头,鼓槌在低音大鼓、叮叮镲和吊镲上来回飞舞,后脖颈上的细汗亮晶晶的。

  每天,练鼓会花去她至少10个小时。早上7点出门,晚上9点才回家,午饭、晚饭靠包子、枣糕配上黄瓜、葡萄解决。

  她是6年前在天坛公园跳新疆舞时,迷上的架子鼓。公园里有人打,她羡慕,“这才艺多酷,老年人玩得少。”

  听说人家要换新鼓,她赶紧掏了1000块钱买下来,这架二手鼓就这么跟了她6年。刚开始,她找会打的人东学一点,西学一节,也上网扒视频看。在家戴着耳机练,有空就到桥下练。

  拉着这套“古董”,在公园里给合唱团伴奏,和着音乐打,张士敏觉得练有所成,挺美。

  直到半年前有个围观观众用她的鼓玩了一下,她被刺激到了,“我这5年白练了。”

  “你觉得我这么大岁数学鼓,晚不?”

  今年6月,张士敏出现在吴玉龙眼前时,他并不意外,作为一名架子鼓老师,他以前教过2个阿姨。

  试听了一节课后,张士敏告诉他决定学,次日来交钱。

  第二天一早8点多,培训班的门还没开,张士敏就守在门口了。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这么大岁数学鼓,晚不?”看他没否认,张士敏立马交钱上课了。

  张士敏是吴玉龙这批学生里最年长的,他教过更大岁数的,但没见过像她这么认真的,“别人都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师表演,她的更多问题是,怎么使力气更正确,怎么练习更有效。”张士敏是吴玉龙课堂上唯一一个用笔和纸记笔记的人。

  张士敏一点乐理知识都没有,但真的上课了,张士敏发现,“哎呦,原来只要上心了,咱也能学会。”

  最折磨张士敏的是她这几年瞎打留下的赖习惯。在合唱团伴奏那会,她照猫画虎,鼓槌往手里一握,抡起胳膊在四个鼓面上来回倒,脚尖踩底鼓。

  上课之后,知道打鼓靠腕子,反应才灵活;底鼓要全脚掌踩实,声音才饱满。纠正这些错误打法,张士敏在桥下练一个月,起初打着打着就忘了,发现一个动作不对,她就停下,哪怕只打了一小节,也要重新来过。

  她不觉得浪费时间,“既然学了,就做到最好。”

  张士敏打鼓的视频被朋友发到吴玉龙的手机上时,他才知道他的这个学生私底下下过这番苦功。以前教过的其他两个老年学生,报名比张士敏早得多,课程到现在还没学完。

  张士敏上了2个月,每周六雷打不动,一节课也没落下,“这么练下去,至少在业余选手里能成个专业的。”

 

 


8月22日,左安门桥西高铁桥下,天色渐暗,路灯下,张士敏正在练习架子鼓。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摄

  半辈子,都为别人而活

  “做到最好”几乎是张士敏的人生信条。这条“最”的高线到底在哪,张士敏说不上来,“反正不能糊弄,让人觉得不行。”

  她打小爱争个先,年轻时这种“争”不仅是因为要强,也来自生活的压力。她排行老大,底下还有4个弟弟妹妹,父母更多的心思花在更小的孩子身上,孩子们上学、生活都等着钱。

  18岁的时候,张士敏接替父母的工作,在老家黑龙江伊春五营区的水泥厂上班,成了家里第一个拿工资的孩子。在厂里干活,工装上套着胶皮手套,脚下踩着雨鞋,在泥水地里扛大包。

  干活的时候,张士敏不喜欢跟着大伙一起,她嫌说说笑笑效率低。别人扛一袋,不到1米6的她肩上扛一袋,手里还拽一袋。“一个月下来,人家的工资40块钱,我能拿100多块。”

  可一到评劳模的时候,大多没她的份儿,“我没人家嘴甜。”

  张士敏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半辈子都在为生活奔波,以前为了弟弟妹妹,后来为了女儿。

  30多岁的时候,她和丈夫离了婚。她倒一点不难过,“吵吵闹闹过日子不幸福,离了反而自由。”

  她向往大城市,“那时,新闻里天天都是改革开放的事儿,风啥时候能吹到我们这儿?”

  风吹不进来,张士敏就走出去。她去哈尔滨学美容,到烟台开了美容院,在烟台扎稳脚跟后,把女儿接到了跟前读书。

  张士敏给女儿的要求只有一条:好好上学,别活得像妈妈一样累。过往的奔波被她形容成“像驴马一样的生活”,日子过得没有一点精彩和颜色。

  有一次赶回家的火车,她差点被车撞倒。反应过来的时候呆住了,心想,如果真的被撞死了,谁能知道我是谁。

  直到女儿在北京成了家,张士敏绷了半辈子的那根弦儿才松快了一些。

  进京给女儿带孩子起,张士敏发现,她老了。那年,她50岁。

  “如果容颜留不住,就留住心态”

  大外孙女出生时,张士敏当了姥姥,她自然开心。抱着外孙女出去玩,她发现开始有年轻人管她叫阿姨,上了公交车,有人给她让座,她不坐还怼回去,“没事,我站得稳着呢。”

  女儿朱艳妮也发现过母亲的衰老,头发里有了银丝。她不想把母亲完全绑在身边,给她办了张公园年卡。

  这张年卡简直打开了张士敏新世界的大门,“北京真好啊,有这么浓厚的文艺氛围。”在颐和园的公园,有好多比她年长的人跳广场舞,她加入进去。

  她年轻的时候,唱歌、跳舞对她来说是奢侈品,“这个月生意不好,下个月房租都缴不起,哪敢想别的。”

  广场舞跳了半年,抬手、踏步的动作再也不能吸引她,“整齐划一,没有一点女性的美感。”

  天坛公园的新疆舞爱好者最终锁定了张士敏的眼神,老师跳舞时的姿态、气质、表情都让她着迷,她跟着学,回家练,买了绿的、黄的、蓝的舞裙,能在床上劈竖叉。

  跳新疆舞的时候,张士敏发现了自己“人来疯”的一面,“越有人看,我就跳得越起劲。”

  在舞蹈中,她才找到了年轻时都不曾有过的价值感,“有人欣赏你,给别人带来美的享受,我特开心。”

  有时候在小区楼下,张士敏也忍不住露一手,朱艳妮对此感到尴尬,她劝母亲,没必要啥事儿都那么张扬,“不就是玩嘛,这么认真干啥。”

  张士敏觉得自己不认真不行,时间早就留不住了。以前别人让座她都不坐,现在站久了,两条颤巍巍的腿就打败了她;脸上文过的褐色眉毛和眼线早就淡化,发际线也悄悄后退,张士敏心想,“如果容颜留不住,就留住心态。”

  张士敏越来越不喜欢没有进步和成长的生活。她意识到活一天,就会老一天;但是练鼓一天,她能从一个动作、一段节拍里找到一点进步,就觉得抓住了正在流逝的时间。

  朱艳妮后来也理解了母亲,甚至开始羡慕她,“挺有勇气的一个人,感觉啥也难不倒她。”

  现在,张士敏唯一需要对抗的就是时间。为了减少路上耽误的工夫,她在练鼓地的附近租了房子,10平米不到的单间里,每天待得最长的时候就是晚上回去睡觉。

  她连上厕所都规定了时间——10分钟。除此之外的一切光阴,都被她拿来练鼓。

  周六又快到了,吴玉龙心里盘算,他肯定不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因为每次上课,学生张士敏都比他这个老师来得早。

  如果是个晴天,他就会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老太太”斜挎个包,就那么笑眯眯地等在阳光里。

  采写/新京报记者 刘珍妮 实习生 黄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