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周远48年的人生中，有两个重要时刻发生在冬天。
2017年11月30日，伊宁入冬，天断断续续地飘雪，新疆高院对轰动一时的“周远案”再审公开宣判，法院认为该案证据不足，改判周远无罪。这与他因故意伤害罪和流氓罪入狱时隔20年。
一年后，2018年12月20日，冬至将至，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周远和爱人走进湖南老家的民政局，领证，宣告新婚。这与他刑满释放时隔6年。
高墙里的15年让周远和社会脱轨，出狱后，他会在红绿灯前迟疑，不会乘坐公交车，不会使用微信，没见过新版人民币，也没有手艺傍身，保持着在监狱里猫着腰走路的习惯。
婚姻问题更让他和家人头疼。直到2018年，他在远房亲戚的介绍下有了“对象”，十个月的相处后，两个人决定结婚。周远48岁，人到中年。
刑满释放后的周远，27岁入狱，出狱时已42岁。图片来自网络
12月20日下午两点多，周远和小舅子借来电动车，载着女朋友到当地民政局领证。
35岁的女朋友穿着白毛衣，周远则在高领毛衣外套了一件一个月前买来的夹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也穿好一点，不能和平时一样。”
周远说，因为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接过身份证，满脸惊奇，问：“你们都没结过婚吗？”他听了觉得“挺不好意思，有些尴尬”，看了看对方，没吭声，算是默认。
没有刻意挑选领证的日子，也不打算举办多隆重的仪式，“小范围内请客就行了，大操大办太麻烦了，也太费钱了。”周远说，还是挺高兴的。
往事
1997年5月17日，27岁的周远在家中被警方带走。那之前的几年，新疆伊宁市不断发生女性被害事件：案犯在猥亵女性后，用利器再次伤害其下体，手段残忍。8月7日，周远被逮捕，并被认定为故意伤害罪和流氓罪嫌犯。第二年8月30日，周远被一审判处死缓。
此后20年，周远之母李碧贞开始不停申诉，该案经多次重审、再审，周远被判处的刑罚从死缓改为无期、再到有期徒刑15年。
2012年5月21日，周远走出监狱，回到新疆，不见老朋友，辗转各地打工。喀什、乌鲁木齐、石河子、伊犁……做过建筑工，做过管工，也做过天然气安装。每隔几个月，他就换一个地方生活，“只想和我不认识的人接触，熟了之后总要问过去的事情，我也烦得很。”
工作时，周远偶尔会想象，如果没有从天而降的变故，他可能有了自己的小孩，可能不需要从事这么辛苦的工作，可能每天朝九晚五，轻轻松松……“现在，生活和工作状态都不一样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监狱里的事，“有时候忍不住一想，好像后脑勺有根筋抽动了一下。我跟自己说，不能想了，对身体不好。就像当时我在监狱里也跟自己说，必须要活着出去。”他对新京报记者说。
2017年11月30日上午11时，当审判长念出“无罪”的时候，周远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高兴，感谢很多帮助过我的人。”
2017年11月30日上午，新疆高院改判周远无罪。受访者供图
母亲的表达欲更旺盛些：“奔波了20年，我终于可以把我、我丈夫、我儿子身上的污名洗白了。但我所有的人生都失去了。失去就永远失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段时间，他和母亲每天接待一波又一波记者。周远不断回忆自己在监狱里的生活和失去自由的煎熬，告诉自己挺住、走下去；母亲则一次次讲述她漫长的申诉路，从“没文化的妇女”到精通法律术语，失去了丈夫，自己又被肺癌侵袭。在过去的日子里，两个人像平行的轨道，在各自的世界里延伸，通向共同的目的地。
新生
获得清白之后，操心周远的婚事，变成了母亲新的生活重心。
据《智族GQ》杂志报道，出狱5年时间里，亲戚朋友给周远介绍了五六个女孩。母亲的要求从单身无子，到“带一个丫头也行”；从身体健全，到“有点残疾也没关系”，却都没成。为了方便和女方联系，表姐还给他买了智能手机，周远开始尝试着学习使用微信。
2017年，父母祖籍所在的湖南老家，有远房亲戚给周远介绍了对象。女方比他小十余岁，湖南人，在深圳工作。
起初，因为周远进过监狱，女方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直到听说周远“可能是被冤枉的”，才决定试试看。年底，周远收到无罪判决；春节期间，他有了女方的联系方式。
“谈了将近十个月。”周远说。这期间，女朋友在深圳工作，周远在新疆打工，国家赔偿尚未到位，“要吃饭嘛，找一个工作打发时间，在新疆的建筑工地干了些活儿。”
微信、短信、电话，他和女朋友通过手机保持联系。两个人聊南北方不同的生活方式，聊饮食，聊方言，聊气候和风景。
9月12日，周远收到了国家补偿，约191万4千。直到11月把所有事情处理完，他和母亲决定回到湖南老家，“想着和对象把终身大事解决嘛。”
11月23日，周远和女朋友正式见面，并谈了结婚的事。“我们两个满意，双方父母也都满意，年龄都大了，能办就办吧。”周远说，“心里挺高兴的。”
他在湖南老家买了新房，花60多万。对于以后的日子没有太多规划，初步打算婚后跟随爱人一起，去深圳，找个工作。
一个月后，周远骑着电动车，带女朋友到民政局领了证。消息被人发布到社交媒体上，天南海北的人发去“祝福”和“恭喜”，有人说，电话那头，周妈妈一直咯咯笑，很开心，很开心。
左起：周远案代理律师刘征、周远、李碧贞、周远案代理律师王兴。受访者供图
■ 周远案时间轴
●1991年起
新疆伊宁市不断发生有人潜入民宅或者学校宿舍侵害女性事件。犯罪嫌疑人趁女性熟睡时用剪刀剪破内裤，持利器刺伤女性下体，连续多年，警方一直未破案，累积案件达几十起。
●1997年5月17日
27岁的青年周远被警方从家中带走。在此前一天，伊宁市第三中学女生宿舍再次发生女生被捅伤下体事件，周远被认定有重大嫌疑。
●1998年8月
伊犁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一审判处周远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一审期间，一名叫霍勇的嫌疑人被警方控制，其供认的作案手段、作案对象与周远案极其相似。霍勇后被判处死刑并已执行。
●1999年4月8日
伊宁中院做出第二次判决，死缓改判无期，周远不服再次提起上诉。
●1999年5月12日
新疆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案件发回重审。
●2000年11月9日
新疆高院终审判决周远无期徒刑，将认定的犯罪事实由七起改为五起。
自周远被抓之日起，母亲李碧贞便走上为儿申冤之路。并在2010年3月又为儿子赢得了一次再审机会。
●2011年12月
新疆高院将原审判决认定的周远所犯五起犯罪事实改为两起，将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15年。
●2012年5月21日
周远刑满释放。
●2013年7月18日
最高法指令新疆高院复查此案。2016年11月18日，最高法作出决定，指令新疆高院再审。
●2017年8月25日
新疆高院对周远案进行开庭审理。
●2017年11月30日
新疆高院再审改判周远无罪。
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编辑 苏晓明 校对 郭利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