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飞机起飞还有1小时5分钟。


王国华坐在广州白云机场的候机室里,攥着一张飞往武汉的登机牌,紧盯着对面的航班显示屏。飞机预定的起飞时间为11点45分,因为台风“山竹”的到来,12点以后的航班全部取消,铁路运输也瘫痪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旁的白色箱子,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一个25公斤重的保温箱,里面装着几包碎冰块,一个铁桶,一颗鲜活的、暂时停止跳动的心脏。


王国华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下称“武汉协和”)心血管外科的医生。他的任务是在6小时内,把这颗心脏从广州带回武汉协和,之后由其他医生移植给一名扩张型心肌病患者。


近5年来,武汉协和心血管外科做了421例心脏移植手术,王国华和同事们也从南至海口、北至哈尔滨的全国各地取回了421颗心脏。


每次“取心”的标配是主刀医生、助手、体外循环灌注师,共3人。他们会带上3个装有手术器械、冰块、停跳液泵的大箱子,每个都超过20公斤。


武汉协和这支特殊的团队共有6名主刀医生,全部为男性,年龄都在40岁左右。由于心脏的最佳冷缺血时间(从冷保存至移植后开始供血的时间)不能超过6小时,医生们必须与时间赛跑。


他们被称作“护心跑男”。

 

取心


从取心手术开始,医生们需要的就是速度。


董念国是武汉协和心血管外科主任,也是“护心跑男”的直属领导。多年前,为了提高取心速度,董念国在实验室用狗做了将近20次动物实验。动作娴熟后,他最快能在6分钟内取下一颗心脏。


无论捐赠者在哪个城市的哪家医院,取心手术一般会在早上8点前进行——那时,医院的正常手术尚未开始。


术前,主刀医生、助手和体外循环灌注师先要围在捐赠者身旁,鞠躬、低头默哀一分钟。


进行准备工作时,助手会倒出保温箱里的冰块,用锤子把它们锤成细碎的小方块。体外循环灌注师蹲在手术床头,调试循环设备。


准备好后,主刀医生上场,开胸、打停跳液、取出心脏、注入心肌保护液,把心脏和心肌保护液用袋子密封起来,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小铁桶里,再把小铁桶装入盛满碎冰块的保温箱中。


2018年9月16日上午,主刀医生王国华从供体中取出了一颗健康的心脏,圆锥形,鲜红色,像一颗饱满的桃子。离开供体前,它每分每秒都在有节律地搏动,一分钟至少60次;每一天,它会向身体的各个部位输送超过6000升血液。


助手用手机给心脏拍了个小视频。原本鲜活的心脏在无菌冰块的包裹下,变得冰冷而松弛。


理想状态下,从进手术室、开展手术到封存好心脏,通常可以在40分钟内完成。但意外经常发生,现实中,完成取心手术的平均时间约为一小时。


正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医生们。受访者供图


2015年10月,团队主刀医生陈澍去广州取心。进手术室前,他突然被告知供体家属要先做一些仪式,获取时间要延后。陈澍只好改签了后一趟航班,时间推迟了近两小时。


2018年12月30日,团队成员陈思前往广州取心。准备手术时,医院的器官协调员说家属有点反悔,不太愿意捐心肺,正在协调。直到45分钟后,家属才同意。


陈思用了1小时完成手术,心脏被顺利取出。“冠脉很好,形态正常”,陈思对这颗心很满意。


运气不好时,医生们取不到心脏,会彻底跑空。有时是因为家属反悔,不愿捐献;有时是因为供心不合格。


一次,陈澍去深圳取心,给供体开胸后“看傻了”。供心的冠脉比冠心病病人还要僵硬,上面弥漫着硬化了的斑块,像是被铁锁捆住了。陈澍当即向董念国汇报,心脏太差了,完全不能用。那是他唯一一次拒绝取心,连心脏停跳液都没打。


“在一些欧美国家,供心获取之前,医院会给供体做非常详细的检查,包括CT、磁共振等。获取的医生到了,看结果就行。我们基本上是‘盲’的,只知道供体目前的血压、心律以及整个病史,有没有用升压药,用了多少。”陈澍说,开胸前,供心究竟什么样,取心团队并不知道。


因为没有标准的供心评估体系,对供心的评估只能依靠医生个人经验,所以董念国只会派“信得过”的医生去主刀取心。他还制定了严格的考核标准,一名连续出现失误的医生,再也没被派去取心。


说走就走


在董念国看来,能够成为“护心跑男”的医生,都是身强力壮的精英。


团队的6名心血管外科主刀医生,职称均为主治医师或教授,年龄多在40岁左右。跟着主刀取心的助手都是科室内较为年轻的医生,体外循环灌注师也基本都是学心脏外科专业的。


39岁的主刀医生王国华,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读本科时,他对心脏外科的了解只限于《外科学》课本上的一章内容。保研后,王国华听说武汉协和的心脏外科很有名,没多想便选了这个科室,“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么辛苦”。


“取心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份额外的工作。”董念国说,这些医生是科室的主力,每周都有三四天要做其他手术、一两天出门诊,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时间,又要随时待命,一旦有了取心任务,必须说走就走。每次取心,他们都要求自己“跑得更快”。


陈澍记得,有同事去取心时,高铁票很紧张,好不容易才买上了三张一等座的票。但那天,手术结束得比较快,他们提前到了高铁站,发现上一趟途经武汉的高铁还没走,换乘的话能节省15分钟。一行三人便拖着三个20多公斤重的大箱子,匆匆忙忙过安检、上车、补票,在过道上站了4个多小时。


护心跑男们每次“取心”要携带的三个大箱子。受访者供图


从医近10年,王国华至少参与取心100次。每一颗被取出的供心都不一样:有的肥厚,有的纤瘦;一些跳得快,一些跳得慢。它们的主人中,有煤气中毒的孩子,有走在路上骤然倒地的中年人,也有出车祸的年轻姑娘。


手机航线图也记录下了王国华的取心轨迹:最近三年,他飞行了177次,总计16万公里,去得最多的是广州、北京和杭州。


刚刚过去的2018年,王国华取心30次,平均每10天一次。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山竹”来的那次。“很害怕航班取消,回不了武汉,幸运的是飞机还是正常起飞了。”


有幸运,也有不幸。尤其是取心手术的过程,哪怕一丝分神、最轻微的失误,也可能导致整个移植手术彻底失败。


2015年春节前,团队主刀医生陈澍到广州取心时,天气预报显示武汉在下大雪。他从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回程时间无法保证,整夜都没怎么睡。


手术开始后,陈澍依旧心神不宁,老想着天气的事。给心脏主动脉灌注停跳液时,手速比平时快了一点。这导致供心的主动脉根部出现了夹层,而夹层一旦破裂,会导致作为受体的病人急性死亡。


这颗供心废了。


陈澍很自责,不停地在微信上向同事道歉。他忍不住想,那位患者当时都已经做好了麻醉、消毒,家属也都在手术室外等着,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他们会有多失落!


消沉了几天,陈澍又接到了取心任务,还是为同一个病人。这一次,他小心翼翼,顺利给患者“还”了一颗心脏,终于松了一口气。

 

和时间赛跑


作为取心团队的灵魂人物,董念国在同济医学院上大学时的研究方向就是心肌保护。简单说,就是如何更好地保护已停跳的心脏,让它不受损伤。


董念国说,心脏脱离人体、用停跳液和冰块保存,到移植后供血开始的时间被称为“冷缺血时间”。根据国际标准,心脏的最佳冷缺血时间为4小时,冷缺血时间4-6小时的供心都可使用。


工作后,董念国和同事们研发了一种能提高心脏的保存时间的停跳液。经过数年的临床试验、跟踪评测,他们发现供心的冷缺血时间可以被提高到6-8小时。


10年前,44岁的董念国开始担任武汉协和心血管外科主任。当时,中国每年约有80万心衰病人等待心脏移植,但成功进行手术的只有100人左右。


为了把医院的心脏移植带起来,他带着几名资深的医生,组建了专门的取心团队,自己也是“护心跑男”的一员。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是:如何在最佳冷缺血时间内把心脏运回医院?


当年高铁尚未覆盖全国,他们只能自己开车,去各个省内城市,或是到邻近的湖南、江西、河南取心。后来有了高铁,医生们多了一种选择,可还是太慢。以广州到武汉为例,平均时长4小时左右,加上花在去火车站、医院的时间,供心的冷缺血时间很可能超过7小时。


相较于公路、铁路,飞机虽然快,但更易受到天气等不可抗因素的影响,延误、取消的几率也高出很多。许多时候,“护心跑男”们不得不在几种交通工具之间纠结、权衡、对赌。


2018年12月30日上午,医生陈思从广州的医院里取到那颗令人满意的心脏后,收到了航空公司的消息。原本,他计划乘坐10点的航班回武汉,12点落地。但天降大雪,航班推迟到了12点半。


还没走出医院,陈思和同事们便开始查询铁路信息,结果所有的高铁票都卖光了。


一番盘算后,3名医生出了医院直奔广州南站。他们决定走绿色通道,让工作人员安排最快的高铁,先上车再补票。


广州南站站长带上拖着保温箱的陈思等人在各个检票口来回跑,看哪班列车检票最快。上午11点11分,他们终于赶上了途经武汉的G1006次列车。上车后,陈思没空休息,不断和武汉协和的同事们分享实时位置。“因为下雪,高铁明显没有平时跑得快,尤其是过了长沙以后,开得更慢了。”


2018年9月16日,王国华拖着器官保温箱,准备登机。受访者供图


按照高铁列车时刻表,G1006本应在下午3点左右到达武汉。但那一次,陈思等人到达武汉时已是下午5点,供心的冷缺血时间超过了9小时。想到从高铁站赶回医院还要一个多小时,陈思放弃了。手术室里,已经做好麻醉的患者,又被推回了病房。


“后来我想,要是坐那班12点半的飞机,说不定还能赶上。”陈思本想着那是2018年的最后一颗心,一定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变成现在的结果,他的心里有些遗憾。


好在两天后,之前的那名患者又等到了一颗供心,手术顺利。


偶尔也有“奇迹”出现。2015年,取心团队在广州取心,由于飞机延误,到武汉时,供心冷缺血时间已超过8小时。等在手术室里的,是一位患有心肌病的中年男子,生命垂危,不能再等。董念国和患者家属沟通后,决定一试。


尽管心脏在患者体内复跳时,冷缺血时间已达到10小时,但它与新主人奇迹般地和谐相处,患者活了下来。


董念国说,这是他用过的冷缺血时间最长的供心。

 

绿色生命通道


2015年10月,陈澍去广州取心的那次差点误了飞机。从手术台上下来,他火急火燎地拨打了航空公司的热线电话,想试试看对方能否帮忙通融。接线员很热情,帮陈澍联系了地勤。


到机场时,航空公司的人带着他们迅速通过安检,还把他们送到登机口,全程只花了十几分钟。心脏移植手术时,供心的冷缺血时间还不到5小时。


陈澍很激动,发了一条朋友圈,感谢航空公司的帮助。航空公司也派了一名内部记者来采访,陈澍提出,如果每次都能走这个流程,取心会更加方便。


后来,取心团队真的和航空公司形成合作,共建了一个微信群。一有供心获取的消息,医生们就会发在群里,航空公司提前做好准备。医生到机场时,只要带上医院的介绍信,就有专人全程陪同。


2016年,取心团队与航空公司的合作获得了制度性保障。当年5月,国家卫计委、交通运输部、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等6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建立人体捐献器官转运绿色通道的通知》,要求民航部门、铁路部门、交通运输部门等都要为运送人体捐献器官的人员提供便利,帮助他们优先出行。


2016年3月,通过机场绿色通道后,王国华与航空公司工作人员合影。受访者供图


如今,“护心跑男”们的首选是速度最快的飞机。每一次,航空公司的地勤都会帮忙协调,有时,飞机还会在停机坪上专门等候取心的医生。


到达武汉后,遇上道路拥堵的情况,交警会帮医生们开路,广播电台也会不断呼吁车辆让行,保证生命通道的顺畅。


“我们都很感动,都是生命的力量。”陈澍算了算,从杭州取心回武汉,最快的一次全程只用了4小时,基本达到了国外用直升飞机转运的水平。


生命的延续


在武汉协和,等待心脏移植的病人永远排着长龙,能不能等到匹配的供心全靠运气。


病情紧急的,住院等;情况好点的,回家等。有的人只等两三天,有的人等了两三年。最难等的是O型血患者,因为O型的供体几乎能和所有血型匹配,但O型受体只能接受O型的供心。


董念国记得,就在不久前,因为没等到供心,科室里同一天有两位患者离世。“归根结底,还是供心数量太少。”


捐献器官有三个标准,一是脑死亡,二是心死亡,三是心脑死亡。“心脏移植只能使用脑死亡的供体,这个比例在所有捐献者中大概只占10%到15%。”董念国说,这是供心数量少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国外器官捐献者的家属可以获得经济补偿,但中国只有志愿捐献器官一条途径。“而且有的家属愿意捐别的器官,但不愿意捐心肺,因为怕被别人说没心没肺。”董念国说。


作为心血管外科医生,“护心跑男”们每天与死神搏斗,见惯了生离死别,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有时还是会被病人或家属牵动。


陈澍第一次参与取心是2015年“五一”期间,当时他只是一名助手,跟着主刀医生吴龙去了广州。


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位器官捐赠者是一名18岁的女孩,刚上大学,长得很漂亮,骑自行车时不慎跌落,导致脑死亡。做手术时,陈澍心里很不舒服,刻意偏过头去,不敢看女孩的脸。


直到心脏移植手术完成,陈澍看到女孩的心脏在另一个生命体内重新跳动了起来,他才释怀。“我不是在剥夺那个女孩的生命,而是把她的器官带给了另一个人,让她以这种形式继续活下去。”


2016年2月,王国华“完成取心”任务后,等到受体心脏顺利复跳,才离开手术室。受访者供图


一次,团队医生刘隽炜在外地某医院取心后,刚从手术室走出来便被人围住了,“这是不是那个谁的器官?”


刘隽炜突然意识到,这些人是器官捐赠者的家属。依据双盲原则,器官捐赠者和受赠者互不知晓对方的信息,但一些捐赠者的家属难免想知道亲人器官的去向,碰到取心的医生,忍不住围过来。


刘隽炜不敢回答,低着头,拖着保温箱往电梯走。家属追了上来,重复地问着那句话。刘隽炜加快了脚步,钻进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一刻,刘隽炜本以为自己会松口气,但家属的哭声从门缝里传了进来,他的心一下被揪住了。“当了这么多年医生,碰到这种事还是不好受。”


2018年10月,一位特殊的客人来到了武汉协和心血管外科。他叫天佑,今年4岁,来自湖北枣阳。


2015年12月22日,3个月的天佑在武汉协和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成为亚洲最小的“换心人”。三年过去了,天佑身体强壮,外向活泼,逢人就笑。见到熟悉的医生、护士,还会甜甜地喊上一声“伯伯好”“阿姨好”。


董念国为天佑做了复查。他从胸片里看到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心脏,与天佑的胸腔完美贴合。心电图显示,这颗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一切正常。


新京报记者 周小琪 编辑  滑璇 校对 郭利琴 陆爱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