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内蒙古包头,自上大学起,离开家乡已超过10年。

这期间我和我的家乡互相陌生,我甚至不能准确叫出经常走的那几条街道的名字。

别人问起时,除了能举出几样满足我口舌之欢的吃食以外,也难细数家乡到底还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近几年,外面的世界看多了,我才终于意识到,对家乡的陌生是场危机,别人看不到,却让自己心慌。

尤其近几年,家乡老城区进行了一场革命式的棚户区改造,印象里逼仄的胡同、低矮的土房、漏风的门窗都不见了,坐火车马上要进到包头东站时,看到的是一片片林立的新楼房。

车里老乡们纷纷望向窗外,“对,就是这儿,过去那片土平房拆了,人们都住上了楼。”

高楼林立的北梁新区。新京报记者张静姝 摄

那片土平房,指的是北梁。解放前,包头整个城区的大半都属北梁,是典型的“富人区”。但近几十年来,随着城市化的步伐越来越快,北梁却成了包头贫苦地区的代名词,成为了内蒙古最大的棚户区。直到2017年棚改完成,北梁新区建了起来。

春节回家,家乡变化之大让我已然找不到儿时嬉闹的街道,甚至回忆不起小时候住在北梁的具体位置。但庆幸的是,我家有位“地方志口述人”,他能给我上一堂扎扎实实的家乡课。

特“神”姑父,口袋里都能抖出故事

这位“地方志口述人”是我的姑父,赵德星。

大年三十吃过午饭,趁着阳光正好,姑父招呼着家里的男孩子们去做一件“大事儿”——拢旺火。

这是从山西传至内蒙古中部地区的一项传统习俗,炭块堆砌成稳固的金字塔型,贴一副“旺气冲天”的红字联,待除夕夜“接神”时点燃。旺火堆熊熊燃烧起来后,全家男女老少按照“顺逆各三圈”的转法一边烤火,一边祈福,寓意来年生活兴旺。

在过去,拢旺火这个工程很复杂,砖头垫底设计出通风口,不规则的炭块要事先用斧头修砍成需要的大小和形状。在我记忆里,姑父最擅长此类传统技艺,他能把年俗装扮得有滋有味。

在我眼里,姑父特神,他会的东西很多,带着我和年纪相仿的表弟爬过房梁、钻过地窖、上山接泉、下地摘瓜,相较我的父母亲而言,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姑父掌握更多有趣的生活技能,能带给我更多新鲜玩意儿。

而且,姑父什么都知道,小时候骑摩托车带上我和表弟,老城区走街串巷,走到哪儿姑父口袋里都能抖出故事。

“走西口”后人“搞棚改” 老包头的新宜居革命 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其实我一开始挺奇怪的,因为在印象里,姑夫是“外地人”。他早年就没了父母,在包头也没亲属。从农村上学走出来,到包头学习工作,后来娶了我姑,才算在包头成家立业。一个“外地人”,为什么懂这么多老包头的掌故?

不过后来故事听多了才知道,姑夫是真正的“老包头”,他的祖辈及同乡们从山西“走西口”而来,不仅打通了整个草原的贸易通道,也让包头由村变镇,成为西北地区有名的“水旱码头”,那时候晋商聚居地就是后来包头最积贫积弱的地方——北梁。

按照姑父的讲述,包头北梁地区是新中国成立前包头城区的主要部分,当地也流转着这样的说法:先有北梁,后有包头城,那时的北梁,还是大富大贵之地。

然而, 一百多年前晋商们发家致富的北梁,在城市飞速发展的跑道上没有跟上趟。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包头人纷纷搬进楼房、不再为上下水发愁,不用在雨雪天担惊受怕,不用烧炉储煤时,北梁逐渐破败,成了包头最贫弱的地区,是整个内蒙古最大的棚户区。

旧北梁风貌。包头市东河区新闻中心供图 

“一百年前住北梁,相当于在你们北京住国贸那边,你一百年后还住北梁,小子(儿子)连媳妇儿也说不下。在包头,超过一半的低保户,都住在北梁。”姑夫说的这种情况我大致是有印象的,小时候要知道哪家亲戚朋友住在北梁,心里第一印象就是,“家里条件不好”。

我小时候奶奶家平房算是在北梁地区,尽管钻胡同打闹、雨雪天裹泥、旱厕里看蛆这些事儿现在想起来觉得有趣,但对于大人们来说,住在“梁上”(本地人对北梁的惯称)是件非常愁苦的事儿。

旧北梁老四合院,通常是几代人聚居。包头市东河区新闻中心供图

北梁棚改,“小赵熬成了老赵”

北梁棚户区的存在,不仅仅让地方政府发愁,中央也急着想办法。2011年3月和2013年2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先后两次实地视察北梁棚户区,并就做好棚户区改造工作提出了明确要求,要让群众从“忧居”变“宜居”,2013年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拉开了序幕。

“你就说哇,就那么大一片”,姑夫胳膊一挥抡了个半圆,“13万平方米,挤着十几万人,老弱病残多,家庭矛盾多。一说要拆迁,兄弟之间翻脸打闹、儿子老子互相不服、妯娌几个敢动刀子,都得一家一家去劝。”当时,姑父是包头市东河区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棚改拆迁动员的主要干部之一,儿子找对象的事儿还没整明白,就起早贪黑去管别人的家长里短。那段时间,我每年回老家见姑父一面成了奢侈。

北梁还有一个特点,当地信教的老百姓多,据统计,超过30%的人都信教。即便这样,北梁从来没因宗教事务产生过纷争,各民族和教派都能和谐相处。

还有更让姑夫作难的事儿,“50多岁的人了,要开始学新东西,费脑子。”因为担任了北梁安置区基础建设组组长,文科出身的姑夫学习起了水、电、气、暖。基础设施建设从规划到设计,都亲自牵头参与,过去上班穿衬衣西装,棚改那几年几个颜色的冲锋衣轮流穿,他还打趣说,“这衣服抗造,你们北京的程序员是不就这么穿?”

2017年,声势浩大的棚改完成了,10万人从贫民区搬进了敞亮的楼房。

舅舅家分得两套房,两代人不用再挤一个屋子,我表哥体面地娶了媳妇儿。

北梁新区。包头市东河区新闻中心供图

同学发朋友圈调侃,说80多岁的姥姥用不惯马桶,因为用惯了痰盂,建议有厂家发明能冲水的痰盂。

棚户区改造后露出的寺庙,新建的广场,留存的古院,现在都是人头攒动的旅游景区。

我大妗(大舅妈)说住楼房可是嬲(当地方言,意为神气、得意),取暖不用生火,做饭不用生火,这以后炭是不就没地方用了啊。

姑父结束了棚改小组的工作后生活逐渐恢复正常,不再没日没夜地忙,不过眼瞅着那几年,他苍老的速度也跟上了北梁棚改的步子,人瘦了,头发少了。前几年新购置了越野车说要自驾游,结果因为没假期迟迟实现不了,现在多少有些空余时间了,却总喊着“太累了,退休了再规划”。

家里人说,“小赵熬成了老赵”。

北梁新区建设完了,他也爱经常去转转,整条街上铺设了多少米自来水管道,各个小区什么户型,公园哪个位置有公共厕所,他都如数家珍。

还有就是关于北梁的历史、发展、故事,他是越来越有兴致。我和表弟常年在外工作生活,但每次回家就算时间再紧,也总拉着姑父“出去转转”,这一转,就是一堂生动的“家乡课”。

姑父说,“包头文化,根在东河,魂在北梁。北梁是老祖宗们奋斗出来的,咱们不能吃老本儿不前进,不能让后代笑话。所以才要棚改,让人们住上好房,过上好日子。”

“家乡课”,老包头和新北梁的一脉相承

大年初五,姑父带着家里晚辈们来到北梁棚户区改造后新建的大水卜洞地质公园。根据赵家族谱的记载,一百多年前,姑父的爷爷赵步维从山西祁县加入走西口的队伍来到包头经商,经济宽裕后就是在这里购置了一处四合院。

抗战中,赵家男丁抗敌救国,族人流离失所,整个家族不得不变卖房屋到乡下避难。

清光绪年间,18岁的山西祁县人赵步维走西口到包头,经商后逐渐富足购置了包头北梁一处四合院。照片拍摄时赵步维已去世,图中为其妻儿及晚辈。后排左二为赵德星的父亲赵锦元。受访者供图

现在,姑父再来到大水卜洞时,显得比昔日富足的晋商祖辈们更荣耀,他能把每组雕塑蕴含的意义讲的头头是道,能说出公园每一处设计的用意。姑父骄傲地说,“这个公园是我主持修建的,有感情。”

赵德星给家里晚辈上“家乡课”,讲述百年前晋商去外蒙做生意的线路图。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

指着一组组两米高的人像雕塑,姑父娓娓道来:“最早的山西人走西口过来就跟大雁一样,租了蒙古人的土地耕种,春去秋回。这组雕塑反映山西人在走西口路上的情况,看装束,都是民间汉服。那边那组是已经来了包头的情形,已经开始和蒙古人交好往来。”

“知道这个是在干嘛吗?袖里吞金,走西口来的山西商有把手揣在袖筒里,摸手谈价钱,避免让第三个人知道。”

“包头过去有九行十六社,九行指的是行业,十六社相当于行业协会,一百多年前就有商业联合会,这个说明当时贸易很发达了,已经成规模。”

姑父讲的这些我略知一二,还多是从电视剧里看到的。说实话,过去我会看书研究一个城市的历史,也会翻地图做一个城市的游览攻略,但这个“城市”却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家乡。

有时觉得她实在是太熟悉了,闭着眼也能想去哪儿去哪儿。

但现在却又感觉很陌生,从来没认真的看过她到底是何面貌,结果故乡竟然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显然,姑夫比我更早意识到这一点,旧城的拆改不意味着旧事的抹煞,艰苦开垦和创业的晋商祖辈们留下的可不仅仅是建筑和财富,是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生活习俗以及膳食口味,勤恳持家,扎实奋斗,诚信做人,念祖爱家,这才是老包头和新北梁都一脉相承的东西。

所以我们家这“家乡课”,还真需要多上上。

文|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辑|胡杰   校对|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