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邢立达,男,1982年生于广东潮州,古生物学者,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副教授。


三只来自不同方向的恐龙朝着同一个位置走去,相遇后,“打”了起来。


十几米外,另一只围观的恐龙发现情况不对,秉承着“别人打架不要凑热闹”的道理,掉头跑了,像长颈鹿一样,同手同脚行进。


故事发生在亿年前的四川昭觉,一个叫三比罗嘎的地方。亿年后,古生物学者邢立达通过它们留下的脚印,把画面复原了出来。


恐龙足迹学,是邢立达研究的主要内容,作为一个小众学科,国内同行只有两三位。不同于探索恐龙“身后事”的骨骼化石研究,足迹学注重还原“生前事”:恐龙如何生活?群居还是独居?它们如何互动?恐龙走路的速度有多快?走累了怎么办?恐龙会游泳吗?研究者们通过足迹还原恐龙的行为和所处的生态系统。


去年夏天,邢立达受邀参加一场演讲,他穿了一件素色格子衬衫,抱着话筒,一会儿瞪着眼睛给恐龙配音,一会儿抬起手脚模仿恐龙走路,把发生在三比罗嘎的战斗讲得绘声绘色,现场笑声四起。


如今,邢立达对大众而言并不陌生。他是发表SCI论文百余篇的古生物学者,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副教授,同时又是中国第一个恐龙网站的创始人,数十本恐龙类科普书籍的作者。卓越的学术成就和有趣的个人风格发生化学反应,让邢立达成了“网红”科学家。人们发现,原来科学可以是有趣而非枯燥的,原来科学家可以是可爱而非古板的。不断增长的“粉丝”们借由这双好玩的眼睛,看到了远古时代的秘密。


“学术蝼蚁”


前不久,演员翟天临被曝光“学术造假”。众多讨论声中,一位博主的微博收到了一万多个赞,他说:希望明星远离学霸人设炒作,如果学术成果没有达到邢立达的水平,那么就老老实实地继续干明星事业吧……


莫名其妙被提及的邢立达有点无语,说了句“瑟瑟发抖……我是学界小蚂蚁……不,小蝼蚁,谢谢大家爱护”。更让他无语的是,紧接着,“学术蝼蚁邢立达”又莫名其妙地上了热搜。


在热搜的号召下,许多网友聚集了过来,人们惊讶又惊喜地挖掘这位“学术蝼蚁”背后真实的学术造诣,得到的信息是:这位1982年出生、长着娃娃脸的大男孩是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博士、副教授,至今已完成科研论文近两百篇,包括SCI收录百余篇,出版数十本科普读物……


事实上,这并非邢立达第一次闯入公众视野。


2011年,他在微博上直播“吃4000年前的猛犸象腿肉”,还详细记录了口感:和野猪肉差不多,粗糙的口感,邪恶的感觉,有点沙土味道……引来了许多网友围观。


邢立达展示琥珀。受访者供图


更为轰动的发生在2016年。邢立达的两篇论文在那一年受到大规模关注:一篇写的是他在琥珀中发现了白垩纪鸟类的翅膀,这个只有18毫米长的翅膀被命名为“天使之翼”;另一篇则是同样发现于琥珀中的恐龙尾巴,这是人类第一次在琥珀中发现恐龙标本。


在人类印象中,恐龙是电影中看到的样子,庞大、丑陋、笨拙,但这一次,“时空胶囊”保存住了恐龙的真实模样。高透镜下,五厘米左右大的琥珀颜色金黄,一根6厘米的尾椎凝固其中,周遭长着毛茸茸的羽毛。


这些琥珀发现于缅甸,那里有世界上唯一一个商业开采的白垩纪琥珀矿,所在的胡康河谷位于克钦山区,在缅语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抵达那里,不仅要冒着军事冲突的危险,还需要转乘不同的交通工具,汽车、摩托车、船甚至大象。


之前,邢立达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作为古生物学家,需要练就的一项重要技能竟然是讨价还价。在琥珀集市上,他穿着当地人的裙子和当地人套近乎,遇见有研究价值的琥珀,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价格压到最低,买下来。


时间久了,商贩记住了邢立达的模样,见他来买琥珀,就加价。邢立达无奈,只能想新的主意,发现好的琥珀,就对一同前来的人使眼色,让对方来买。没想到“使眼色”的办法后来也被商贩识破了,在那段时间里,邢立达只能待在宾馆里,通过其他人拍来的照片挑选琥珀。


和科研有关的故事,邢立达总能讲得轻巧而有趣。他很少提及野外科考的辛苦,哪怕经历过许多次满是泥浆的岩层,枪林弹雨的战地,从天而降的石头,雷雨季节的闪电。


以往,诸如此类的科研成果只会获得本领域的关注,但邢立达让公众逐渐发现科学的好玩之处,并看到了内里的景象。


如今,邢立达有两百五十多万微博粉丝,他每天会发十余条微博,帮别人鉴定恐龙化石和恐龙足迹,也转发宠物和社会议题;发布在野外寻找恐龙足迹的经历和照片,也炫耀自己收藏的坦克模型;科普恐龙相关的知识,也在减肥时念叨炸鸡、甜甜圈和巧克力棒……


人们发现,这位古生物学家不但不像想象中的严肃、古板,反而好玩得过分,他在微博上最爱说的词是“嘤嘤嘤”,久而久之,网友们开始称呼他“嘤嘤怪”或是“嘤老师”。


“魔鬼”老师


初春的校园里,玉兰花和梅花陆陆续续开了,柳树也抽出绿芽。双选会的海报贴在马路两旁的公告栏,年轻学子们背着双肩包行色匆匆。


二号教学楼立在两个小公园之间,邢立达的办公室在三层,十几平方米的空间被书架和办公桌占据大部分空间,空闲的地方则摆着大大小小的恐龙模型和化石。


邢立达的办公桌。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最近轮到邢立达担任学院的教学秘书,3月20日,他正忙着安排第二天的研究生复试,和师生协调面试时间。十点半,去会议室开会;几十分钟后,邢立达迈着大步冲回办公室,一边装出哭腔嘟囔“忙坏了忙坏了”,一边拿起手机发短信,坐到椅子上,又啪啦敲起键盘。


上午,有电视台的编导来商量录节目的事,有记者来拍照、采访,有博物馆的负责人打电话沟通化石安置问题,有同事到办公室看他新找到的化石……前一天,邢立达刚刚从湘西野外回来。


研究生侴春永正坐在门口的办公桌前修复恐龙的3D模型,见邢立达马不停蹄地忙,便笑着模仿导师打电话的样子。邢立达抽出空来“反击”侴春永:“你的桌子就是杂货摊子,有梨,面包,酸奶……还有浆糊?浆糊不能吃哦。”


2017年,侴春永成为邢立达的研究生,他1994年出生,在恐龙实验室,最小的成员是1998年的,学生们和导师邢立达年纪相差十多年,但沟通起来“毫无障碍”。


侴春永说,在大学,有的学生和导师每个月才见一次,但他们几乎每天都和邢立达在一起。“我们和邢老师像朋友一样,不会有什么拘束,他人特别有趣,每天都是一出戏。”说起这些,侴春永笑到停不下来,“有时候出现很火的流行词,我们都还没接触过,突然之间从他嘴里冒出来。”


出野外时,团队常常要面对漫长的车程、枯燥的搜寻,有时辛苦很久,也徒劳无功。邢立达总是扮演调节气氛的角色,讲段子、开玩笑,甚至唱唱跳跳,学生们喜欢这样的学习、工作环境,他们乐此不疲地拍导师丑照,也一起吵着吃蔬菜沙拉减肥。


邢立达在本科生中也受欢迎。160人的课,总能让170多个座位的教室爆满,他会让学生以不同的形式理解恐龙、理解古生物。“一种骨头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形状,学过之后会有印象,但是过一段时间就对它没有感觉了。”邢立达会让学生在课堂上通过模型感受骨骼的外貌,然后在课后用笔画出来、用纸折出来,更直观地感受恐龙的外形特征。


讲课有趣、深入浅出,是学生喜欢邢立达的原因之一,另外的原因来自“人格魅力”。平日里,作为古生物领域有卓越成就的学者,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不苟言笑,邢立达幽默并且活泼,有学生在课堂上喝奶茶,他就偷偷把粉笔塞到吸管里,学生哭笑不得,说他是“魔鬼”。 


“魔鬼”老师邢立达结束研究生面试后,就要出发去浙江。


这些年对他来说忙是常态。为了节省时间,邢立达的家中有四五个收拾好的行李,分别为高原、戈壁、江南等不同的目的地准备。“主要应对气候问题,去冷的地方衣服多一些;还有就是挖掘工具不一样,有的地方需要比较大的锤子,有的地方普通地质锤和刷子就可以了,有的地方需要攀岩,就需要一些攀岩的工具。”


野外考察。受访者供图


地质队、博物馆和古生物爱好者会不时给他提供恐龙足迹的线索,邢立达和团队成员往往会立刻出发,“因为这种很容易被破坏,我们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不好的例子。”


做恐龙足迹研究,很多时候要和时间赛跑,一方面要对抗风化等天灾,一方面还要和修路、开矿、盗挖倒卖等人为破坏抢时间。说起保护的紧迫感,是这位“好玩”教授最严肃的时候。


在四川的三比罗嘎,同一个区域内发现了蜥脚类、兽脚类、鸟脚类等一千多个恐龙足迹。除了邢立达在演讲中提到的“世界上首次发现掉头的恐龙足迹”,还有“中国首例游泳的恐龙足迹”, 邢立达把那里称为“最牛的恐龙墙面”。然而,没等完成及时考察,化石点就被开矿破坏了,他在演讲中说:“这是我十多年的研究生涯里面最痛苦的事情。”


过去五六年时间里,邢立达都在不停通过媒体呼吁对恐龙足迹的保护,但在粗放型经济模式下,它们依然会被推土机铲平、被挖掘机挖掉,作为研究者,邢立达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出发,完成数据采集,“至少有一个科学记录,后期就算破坏,还有东西可以追溯。”


恐龙先生


2019年3月20日,邢立达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年初,一位四岁小男孩的妈妈在微博上向邢立达提问,说自家宝宝从三岁开始接触恐龙,然后就爱上了,问邢立达是否会出版系列教材,以及如何有规律地指导孩子学习恐龙知识。


邢立达把这个阶段称为“恐龙期”,他说,恐怕没有几个男孩子不喜欢恐龙,它们很酷,很帅,很神秘,很好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读物的资讯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又接触到了更多更有趣的事儿,恐龙就再也不会是首选的爱好了。恐龙期就结束了。”他在微博上回复那位提问的母亲。


如何保持小朋友对恐龙的好奇心,将“恐龙期”延长,也是邢立达一直在琢磨的事儿。


和很多小孩子一样,邢立达也在童年时期就被恐龙吸引住,从《恐龙的故事》里看到一个奇妙的远古世界,然后开始对这个已经灭绝的物种产生了兴趣。当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内的恐龙科普书只有这一本。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互联网大潮有了涌动的苗头,正在读高中的邢立达自学计算机,创办了恐龙网。他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恐龙科普书买回家,然后逐字录入到网站上;给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专家写信,邀请他们来网站回答网友的提问;还专门买了拉丁语词典,花三年时间将800多种恐龙的名称翻译成中文……这在后来被认为是“国内第一个恐龙网站”。


出生于1985年的李威(化名)曾在这个网站“泡”了两年。他从小对恐龙感兴趣,“它满足一个小男孩对怪兽的所有幻想,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不过,那时候的求知渠道极为有限,市面上的书籍不多,学校里的老师对恐龙也一知半解,李威只能跑去博物馆找人聊天。


千禧年初,李威读高中。互联网进入寻常百姓家,为他打开了恐龙世界的窗口。“想要去了解它,化石的装架、发现、复原图、分类、进化历史、繁衍,会用尽一切方式去寻找有关恐龙的东西。”找着找着,发现了恐龙网。


李威记得,在当时,网站上聚集了不少中小学生,问一些“很傻很可爱”的问题,比如最厉害的恐龙是什么啊?最大的恐龙是不是地震龙啊?有人把自己的书籍扫描下来发到网站上,有人拍化石的照片请人鉴定,也有人在讨论新恐龙种类的命名。网友们开许多新帖,然后由一些搞古生物研究的“大神”来回复。


在李威的记忆中,恐龙网就像一个乌托邦,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恐龙,吹牛、抬杠或是争吵,都非常有意思。他记得邢立达的ID是“恐龙达人”,到处发帖,到处回帖,遇到一些化石分类、名称翻译等方面的分歧,就到处争论。


乌托邦存在了7年左右。后来,邢立达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后,恐龙网顾及不上,随后并入了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网站。曾经活跃在网站上的恐龙爱好者们也四散开去,考大学、参加工作,“走正常人的路”。


恐龙不是主流价值观眼中的“正业”,就业面窄,没有“钱途”。邢立达读了金融专业,毕业后当了科技记者,算是“曲线救国”,偶尔可以成为恐龙领域的旁观者;痴迷绘制恐龙复原图的张宗达大学选了建筑环境艺术专业,毕业去了动画公司;李威读商业管理,毕业后进入了通信行业,“大家都在谈钱,我也越来越少跟别人讨论恐龙了,自己还是默默地去了解更多最新的进展。”


2011年,李威在刷微博时不经意看到了邢立达,他发现,几年时间过去,自己成了籍籍无名的上班族,当年一起泡恐龙网的人们也渐行渐远,只有邢立达兜兜转转回了原点,成为古生物学者和科普作家。


“消失”的几年里,邢立达辞了职,去加拿大艾伯塔大学读了古生物学,导师Phil Currie是电影《侏罗纪公园》中主角的原型;回国后,他在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取得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将自己的“恐龙期”维持了下来。


“归来”的日子里,邢立达在思考如何把恐龙的“好玩”从短暂的好奇变成持久的吸引。他应邀四处演讲,去电视台录节目,写科普文章,翻译恐龙读本,接受各种媒体采访…… 


去年,他出版了科幻小说《御龙记》,在故事中,唐朝人穿越到史前和恐龙共生,人们驯龙犁田耕作,也骑龙行军作战。一方面因为好玩,在科学之上放飞想象,构造全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给古生物科普扩展读者群,“科幻群体比古生物爱好者要大得多得多。”


2019年,他打算推出一档音频“恐龙课”,这个恐龙化石的挖掘过程是怎样的?这个恐龙足迹是如何发现的?这个恐龙的尾巴在战斗中如何发挥作用?邢立达计划结合自己的科研经历,从亲历者的角度介绍好玩的恐龙知识,有冒险也有故事,让小朋友保持对恐龙的好奇心。


“生命的演化本身就是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古生物非常好玩,不断地发现,不断地试错,不断地拓展知识的边界,然后探究生命起源与未来。”邢立达说,他希望更多小孩子感受到古生物的魅力。


去年年底,邢立达和学生一起到贵州毕节出野外,有人拍下了工作中的他,照片里,邢立达穿着黑色衣服,拿着登山杖,一束阳光恰好打下来,林叶发白,脚下是一片乱石堆。


他把照片发到了微博上:你能想到,4亿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海,生活着大大小小的三叶虫。


■同题问答


新京报: 过去一年,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邢立达:瘦了,瘦了30斤,哈哈哈哈。以前收集的材料有限,我们以为琥珀的研究可能会慢慢变得单调,去年我们找到了琥珀里面的蛇,这么难保存的动物都保存了下来,说不定还会有其他可期待的东西在琥珀中发现,比如哺乳动物,就会觉得这个领域还有更大的可能性,我们今年也会投入更多的力量来寻找新的物种。


新京报: 你心中“新青年”的标准是什么?


邢立达:我觉得应该是更有社会责任感。科普真的得用心做,不能交差式地应付,或者参与式、挂名式的,这些都不对。


新京报: 未来,你对自己所处的行业有什么期待?


邢立达:我可能会希望更多的单位、更多的学者、不同单位的学者,可以参与到恐龙的研究里面。因为现在毕竟还是只有极少数单位在做这一块。随着学生毕业之后分出去,我希望学术活跃度更加提高,对整个行业、学科都是好事。


新京报: 未来,你对国家有怎样的期待?


邢立达:现在国家对科学非常重视,对科普也越来越重视,这都是最好的时光了。现在科学环境非常好了,保持发展趋势就很好。


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