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天气不错,阳光散发着暖意。


2月10日,从一线下来后在家中自我隔离、调整的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人民医院医生林方(化名)收到了一条信息:“感觉身体状况恢复得还不错!感谢你这段时间在这个非常时期陪我们渡(度)过的每一天……为今天有你们这样一群人感到骄傲、温暖、感动。”


信息来自一名治愈出院的新冠肺炎患者,林方感觉自己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黄州区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在防护服背面贴上了“黄冈加油”,以此鼓励自己。受访者供图


黄冈距离武汉市大约70公里,搭乘城际列车半小时即可到达。当众人将目光聚焦武汉时,作为湖北省人口第二多的地级市,黄冈的疫情同样凶猛。


正如黄冈市副市长陈少敏所说,因为对新冠肺炎认知不足、准备不足,医疗条件相对较差,后期治疗、检测能力相对滞后,黄冈的疫情一度非常严重。截至2月11日24时,黄冈市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病例2398例。


作为直面新冠肺炎的一线医生,从1月15日起,林方见证了黄冈疫情发展的全过程。新京报记者与她对话,听她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与观察。


不希望有病人来,又要微笑着迎接每一个人


新京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新冠肺炎的?


林方:我本来是中西结合科的医生,1月15日被临时抽调到了呼吸二科。那之前的1月13日,医院突然成立了呼吸二科,派过去一个主任、三个医生,开始收治疑似病人。


15日刚过去时,我被排到了下午的班。一下午,就收治了8名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把主任请来帮忙。第二天我上夜班,类似情况的又来了10个。这引起了医院的重视,院长都很关注这个事。


新京报:病人不断增加,你和其他医护人员是什么样的工作状态?


林方:最开始的时候比较辛苦,三班倒。上夜班基本不能休息。而且夜班本来是头一天下午5点来,第二天早上8点走。但因为病人、家属很恐慌,总是有人咨询问题,所以好几次夜班都是第二天下午1点多才走的。


1月17日凌晨,我真的是心力交瘁,就发了一条朋友圈,“无数次在这样凌晨时分已经筋疲力尽,心中默默地祈祷不要再来病人”。 因为2019年12月时,因为甲流的关系,我们就一直在熬夜。好不容易甲流过去了,新冠肺炎又来了,我们确实不希望再有病人来了。但我还是挺正能量的,后来又鼓励自己,要“微笑着迎接下一位再下一位,无需别人的赞赏或是评判,我们就是我们自己心中最可爱的人。”


山东支援黄冈的医疗队工作人员隔窗相望,互相鼓励。图/新京报APP


新京报:最初的病人情况怎么样?有什么特点?


林方:我记得第一名病人是一位59岁的女性。来我们医院前,她已经在外面治疗了十多天,不发烧也不怎么咳嗽,症状就是气短、呼吸困难。但一做CT,就发现肺上呈云絮状。


后来的病人情况比较相似,大多是发烧几天不退、干咳。一查血常规,就发现他们和普通的细菌感染不一样,细菌感染的话是白细胞高,这些人都是白细胞值、淋巴细胞值低,属于病毒性肺炎。CT片子也和以前流感的不一样,双下肺是云絮状的,短期内发展很快。


作为一名工作了20多年的医生,2003年的“非典”时期又上过一线,我感觉不太对。


新京报:你当时意识到这是新冠肺炎了吗?


林方:最初接到这些病例时,黄冈市疾控中心还没办法进行核酸检测(注:黄冈市副市长陈少敏曾对媒体表示,1月19日前,黄冈市无权做新冠肺炎检测;1月20日-22日,湖北省下放检测权,但黄冈没有新冠检测试剂;1月23日后才有试剂),所以这些病人都不能确诊,只能算是疑似。不过我们心里大概知道这些病例很可能是新冠肺炎,有传染性。


后来我们听说,黄冈市的第一个病例是黄州区的一名司机,是给武汉的华南海鲜市场运送海鲜的。因为业务原因,这个司机在黄冈的黄州中心菜市场逗留过。那是一个人流非常密集的市场,后来的许多患者都去过那个市场,包括我接诊的第一个病例——那位59岁的女性,她在中心菜市场附近陪读,天天去买菜。


新京报:对你来说,今年春节和往年有哪些不一样?


林方:其实腊月二十左右,黄冈过年的气氛还是很浓的,老人都拎着大包小包在路上走,去菜场买鱼买肉。1月14日,我和儿子去菜市场买菜做丸子,菜场也没什么人戴口罩,因为说不会人传人嘛,大家也不怎么担心。


不过我那段时间一直很忙,每天和患者、家属打交道,嗓子都是哑的。那时候防护物资很少,防护服也没有几套,大家都想着要节约。基本上每个人都是一早就穿上防护服,不喝水、不上厕所穿一天,有年纪大点的医生干脆带着尿不湿。


今年的除夕夜,我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除夕那天,好多医护人员是拿方便面当年夜饭的。我因为一直戴着口罩,有点恶心,就找了一个有窗户的房间,在窗边吃。那里有风吹进来,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重回17年前的“非典”抗击现场


新京报:黄冈是什么时候公布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疑似患者定点隔离医院的?


林方:1月23日,黄冈市政府发布了第一批三个发热门诊定点医院,包括黄冈市中心医院、市中医医院和我们医院。当时大别山区域医疗中心还没建好,所以可疑病人的定点医疗救治机构就定在了市惠民医院、市传染病医院、黄州区龙王山老年公寓。


我们医院门诊遇到的疑似病人就转到龙王山老年公寓治疗,那里的老人已经被提前转移走了。之所以选择龙王山,可能因为那里离市中心比较远、比较偏,过去是黄州区人民医院的旧址,也是2003年抗击“非典”的地方。


新京报:龙王山老年公寓的情况怎么样?


林方:我和一些医护人员是1月22日搬到龙王山老年公寓隔离区的。那里的装修有些年头了,墙面有些斑驳,有的病床护栏不能用了。搬进去的前两天,院里好多人帮忙打扫卫生,光是灯管就换了好几箱。


老年公寓一共四层。一层是药房、划价大厅以及安保人员;四层是给医护人员住的;二层、三层收治病人,一共有90个床位。大别山区域医疗中心投入使用前,我们还在走廊上加了一些床位,都算上差不多有100个。


新京报:在隔离区期间,医护人员的情况怎么样?


林方:在隔离区时,大家也很辛苦,但比之前好一些。有时候可能一坐下就睡着了,吃着饭就睡着了。有一天凌晨5点多,我偷拍了换班的同事,她们都穿着隔离服,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也看不清是谁,我就把她们称作“睡美人”。


因为要想脱下隔离服睡觉,就要到清洁区,所以大家基本都是很累的时候坐在隔离区的椅子上就睡了。如果附近的病人有什么情况,一下子就可以条件反射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那几张椅子挺舒服,只是隔离服很薄,白天总是走动不觉得,晚上坐下睡着了就会觉得有点冷。


其实护士比医生更辛苦,因为隔离区不许家属陪床,病人都由护士照顾。有一个重症病人,刚换新床单就小便了,护士就又换了一张新床单,可是没一会儿病人又大便了,护士就要再清理、再换床单。


这些护士都是二十几岁年轻小姑娘,一直还在坚持,都是尽心尽力的。


1月24日凌晨,龙王山老年公寓的隔离病房内,林方悄悄拍下了同事穿着防护服在椅子上休息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1月24日凌晨,龙王山老年公寓的隔离病房内,林方悄悄拍下了同事穿着防护服在椅子上休息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湖北省卫健委的疫情通报显示,春节前后几天,黄冈市每日新增确诊病例都在几十人甚至上百人,100个床位够用吗?


林方:其实还是挺紧张的。


我记得1月24日来了一家三口,都是疑似,父母住进来了,儿子却没床位了。为了让孩子也能住院,父亲就跟我们的医生、护士吵架,母亲就不停地给我们磕头。医院也想帮帮他们,就在父母的床位中间给儿子加了个小床。


新京报:疑似病人入院后会得到怎样的治疗?


林方:最开始的用药,主要就是一些常规抗病毒药,再加一些连花清瘟胶囊一类的中成药。我们还用过一种针对艾滋病的药物,因为一些研究机构认为它对新冠病毒可能有效。也有家属自己跑去买了免疫球蛋白,说没有特效药就增加免疫力。总之那个时候真是飞机大炮都在用,只要病人耐受就可以。


不过现在比初期好了很多,2月4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五版)》出来了,诊疗常规的细节多了很多。比如其中提到可以试用α-干扰素雾化吸入、洛匹那韦/利托那韦、利巴韦林静脉注射等,很详细。现在基本可以按照上面的标准来。


经历过“非典”的人,应该更淡定


新京报:龙王山老年公寓床位紧张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缓解的?


林方:1月23日,黄冈市疾控中心派人到黄州区人民医院为患者抽血、采集咽拭子样本,之后进行了核酸检测。1月25日返回结果,90多个人有50多个确诊,1月28日之后,确诊的病人就被转到了大别山区域医疗中心,这边的床位就不那么紧张了。


新京报:那些转到大别山区域医疗中心的确诊患者,后来又和你联系过吗?


林方:有的。一名转到大别山的患者说,过去支援的山东医疗队很好、很负责,给了他们很大的信心,他现在快出院了。因为之前有患者家属担心病人会受到歧视,我怕他也有这方面的担心,所以告诉他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要好好锻炼身体,及时补钙,年轻力壮的都还好。


新京报:湖北省卫健委的消息显示,黄冈市新增确诊病例的高峰在2月1日、2日左右,分别达到276例、244例;2月8日后基本保持在百例左右,2月10日、11日降到了百例以下。但2月11日,黄冈市委书记刘雪荣表示已排查发现发热病人13000人。所以最近黄冈的情况怎么样?


林方:从整体情况来看,黄冈的新增病例还是有所回落的。已经确诊的病人也被陆续转到了大别山区域医疗中心,那里有从山东、湖南来的医疗队对我们进行支援。


排查发热病人的话,其实从1月就开始了,各社区挨家挨户打电话询问有没有人发热或者咳嗽,然后登记、随访确诊的、疑似的病人及其家属,我自己也接到过电话。但打电话没法督促患者到医院治疗,还是有一些人会到药店买药,自己在家吃。


但从2月10日起,黄冈的药店不许卖发烧药、咳嗽药了,凡是有症状的必须到发热门诊排查。对疫情来说,这样的举措肯定有好处的。


众多志愿者帮忙改建黄冈市大别山区域医疗中心。刚下过雨,地面泥泞,志愿者将病床抬起来运进楼里。图/新京报APP


新京报:你对黄冈未来的疫情怎么看?


林方:这几天,我的几个病人已经出院了,我觉得病人肯定会变少,因为电视宣传、小区管理等越来越多、越来越严,没有聚集性的接触,传染的可能性肯定小多了。


我比较担心的是医护人员感染人数增加。因为普通病房内其实有很大风险,因为一个恶心、呕吐、急性胃肠炎病人,说不定就是一个疑似病例或者阳性病人。但防护服等资源都是优先支持隔离病房的,所以普通病房的医护人员不容易防范。


我身边也有一些医护人员感染,目前确诊的大概有四五个。好在医护人员感染的,发现的都还比较及时,肺部感染灶比较小,症状不太严重,所以大家看上去心态挺好。当然,也可能内心还是很紧张的。


新京报:17年前你经历过“非典”,现在又经历了新冠肺炎,感觉两次有什么不一样吗?


林方:肯定不一样的。2003年“非典”时,黄冈只有一例输入性病例,一发现就全科室隔离了。那时候是所有人围着一个人转,普通民众都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大家其实没有学到太多大规模传染病的经验。


这次的感染人数很多,大家对疫情都有了直接感受。在隔离区,医生、护士之间互相照顾,谁的口罩、手套没戴好会相互提醒。后勤保障的工作人员也很暖心,因为当时搬到龙王山很仓促,好多生活用品没到位,他们帮我们各种物资都保障到位了,包括护手霜、拖鞋这些小东西都有。


甚至我的邻居知道我去一线隔离区了,还给我们医院捐了1000个护目镜。大家都说城里的邻居不怎么打交道,各过各的,但这一次让我觉得很温暖。


黄州区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在防护服背面贴上了“黄州区人民医院必胜!!!”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经历了这次新冠肺炎,你想过疫情过后要做什么吗?


林方:对我来说,健康是首位的,对医护人员来说健康是一种责任。


其实作为最早一批进入一线的人,我坚持了半个月之后,心里也会忐忑不安,担心患者病情严重、治疗不佳,也害怕疲劳之下自己被感染,但最终还是决定打起精神。毕竟我是经历过“非典”战役的人,应该比当年更从容淡定。


疫情过后,我就想跟朋友们聚一下,因为我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希望可以找个地方大家面对面地吃一顿大餐,唱唱歌,尽情地喧闹。


 

新京报记者 梁静怡 王飞翔

编辑 滑璇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