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单车风风火火了两三年,到了今年年底,就连曾经的头部玩家ofo都不免遇到用户上门齐讨押金的困境。它在今年表现出了强烈的盈利欲望,不惜在App中植入P2P等理财平台,只是见效甚微。


自12月中旬开始,数以千计的用户蜂拥到ofo总部的楼下,队伍从五楼一直排到路边,直到晚上10点还未结束。第二天,ofo推出退押金的新政策,在App中申请退押金的用户已经超过千万。


如果你有心关注共享单车过去几年的发展,肯定不会对这类场景感到陌生。2017年,上一家遭到如此大规模的用户上门讨要押金的企业是酷骑单车,这家公司被曝出将押金用于自己名下的另一家P2P理财公司。


更多的共享单车企业的消退是悄无声息的。比如那家一直自诩为“最好骑的共享单车”——小蓝单车,在某个工作日的清晨忽然腾空了整个办公室,它的创始人在发了一封公开信后至今未再露面。


近几年我们能看到的新经济公司们,无一不是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建立起庞大的规模,它们的手中握有令人咋舌的融资数额。风光之时,创业者们面对聚光灯侃侃而谈未来伟大的宏愿,但大厦倾覆的速度却比它们成长的速度更快。


2018年,再也没有投资人去鼓吹共享单车的未来。摩拜被美团收入囊中近8个月后,终于开始了内部的调整,创始团队相继离开,消息称摩拜与美团重合的一些部门开始了大范围的裁员。巨头支持下的哈罗单车将品牌升级为哈啰出行,开始谋划进军网约车业务。


但当我开始回顾共享单车从成长到消亡的短短几年的历史时,对这些战略层面的大变动却难有共情。我开始怀念起那家只投放了1200辆单车的悟空单车,怀念起那些被无良共享单车企业鼓吹加盟的县城加盟商,怀念起那几位对我讲述第一次投车场景的员工们。


失败的“成功者”


这个时候,我迫切地怀念起被媒体称之为第一家倒闭的共享单车企业“悟空单车”。这家单车在成立的半年时间里一直默默无闻,直至宣布倒闭。


悟空单车的创始人名叫雷厚义,这位跟风创业的技术男完全没有预料到共享单车惊人的扩张速度。他自认为自己的步伐已经足够迅速,雷厚义从2016年12月开始筹备,仅用时一个月就完成了App、后台系统开发及单车定制。在他原本的计划里,ofo或者摩拜应该在一年后才会进入重庆市场,那时他已经在当地站稳脚跟,可以同两家谈判。


2017年1月7日,悟空单车正式在重庆城区投放。他甚至设想未来在重庆投放10万辆车,并以此为基础进军全国市场,在全国344座城市投放超过100万辆单车。


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雷厚义初期仅准备了两三百辆车,加上第二批投放的车辆一共也只有1200辆,在投放市场仅3天后,ofo就进驻了重庆。


过去,雷厚义还跟风做过O2O、互联网金融等创业项目,均以失败告终,共享单车是他发现另一个“大有可为”的项目。


为了筹备悟空单车,雷厚义先后投入了约300万元的资金,全部都是自行筹备,他没有在市场上获得任何一笔机构融资。


这笔钱对于融资金额动辄以数亿元为计的共享单车行业来说显得杯水车薪。捉襟见肘时,他寄希望于推出“合伙人”模式来吸引中小投资者投资。简单来说,就是投资者可以出钱认购单车,为企业承担造车成本,后期租金收益双方分成。


3月中旬,雷厚义在重庆的一家酒店举办了一场发布会,吸引了不少对单车跃跃欲试的中小投资者参会。为了尽可能吸引更多的人投资,最低可以认购一辆单车,认购价格仅为1100元,但最后那场发布会上无一人投资。


直至悟空单车停止运营,半年的时间中只有22个人投资,总投资金额13万。其中最小的一笔为1100元,最大的一笔不过2万。这些投资者中甚至包括了重庆本地的几名大学生。一位投资者在投资了1万块钱后,第二天又跑去公司要求退款。


从创业的角度来讲,悟空单车绝对是一个失败的跟风案例,但某些方面比其他“成功者”做得更好。


2017年6月,悟空单车在微博上宣告停运。在公告中它宣布成立了善后工作小组,在与投资人充分沟通后,全额退还了一切投资款,未产生任何一起经济纠纷。公告发出的30日内,他们会继续为账户内存有押金或余额的用户办理退款。


被媒体曝光后,雷厚义密集地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朋友调侃他是最知名的失败创业者。他略带抱怨地对我说,创业时没人知道,失败了却都找上门了。


我一直在思考,其他的共享单车企业为什么难以妥善善后?是和创始人品格有关,还是和共享单车本身的命运有关?


2018年1月,在悟空单车倒闭的半年后我再次采访雷厚义,他已经开始了现金贷出海的新项目。


到了最近,现金贷出海的新业务也宣告失败。他结了婚, 微信头像也换成了和妻子的合照。


被造梦的加盟商


悟空单车宣布倒闭时,头部的共享单车玩家们还未显露出疲态。一个月后,ofo和摩拜相继完成了2017年度的最后一笔融资。


粗略统计,整个2017年,共享单车领域的融资金额超过200亿人民币,ofo和摩拜拿到了其中的170亿元,占共享单车融资总额的85%以上。


市场依旧处于蓬勃发展之中。一些尾部的共享单车企业瞄准了头部玩家尚未触及的县域地区,打着加盟的旗号吸引当地的人们入局。


从现在来看,那些为加盟商许诺高额回报的单车平台编织的未来破绽百出,但在去年整个市场的狂热背景下,这些加盟商对此深信不疑。


这些尾部的单车平台通常以一辆车500-900元的价格售出给加盟者,此外还包括几万元不等的后台软件使用费用。他们许诺加盟者,一辆单车一天的收益可以达到5-8元,少则1至3个月,多则8-9个月就可以收回成本。


“20年前错过了互联网,10年前错过了淘宝,5年前错过了微博,现在,你还要错过共享经济吗?”一家以加盟模式为主的单车平台当时打出的广告词令人动容。


但现实情况却并不乐观。河南的一名加盟商在投车不久后就因车辆丢失迅速宣告失败;四川的一名加盟商此刻正在为用户押金退款难的问题而发愁,平台解释称是“系统升级”所致。


山西晋城人吴天贵(化名)于2017年5月一共投资了50余万,以每辆单车780元的价格购入了500辆单车在当地投放。


即便在单车在投入后相继出现了质量不过关、定位误差大及骑行效率未达预期等种种问题,吴天贵依然固执地相信成功近在眼前,他计划在接下来的两年内陆续加投到2000辆车,这还需要大概150余万元的投入。


“咱们这城市,我估计摩拜他们还要两年才会进来。”但问题是,晋城地处盆地,城区多上坡路段,骑行极为不便,加之城市规模较小,直至现在,也仅有哈啰出行一家共享单车企业入驻此地。


或许由于察觉到了前景不明,面对以加盟商过来咨询的记者,吴天贵提出要将手上的单车转手,“要不你来晋城接着我的做好了,我前期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这时,距离他正式投放市场仅仅过去了一月有余。


现在,晋城的大街小巷上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他在当地投放的红色单车,只留下零星几辆散落在城区的某个角落。一位当地的居民甚至疑惑地问道:“什么车?完全没有见过呀。”


资本大潮中的牺牲品


创业始终是一件容易令人感动的事情,多位共享单车企业的初始员工在接受采访时总是会回忆起初次投车的场景。


摩拜单车的一位早期员工在被采访时不厌其烦地向我重复他们第一次在中关村投车的场景。大卡车拉着崭新的单车一辆辆搬下来,办公室的同事都出来在一旁宣传。


在微软北京总部的门口,他们停了一整排的单车,她在那里负责引导一直到中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一位路人劝她去吃饭,说要来帮她宣传。


另一位摩拜单车负责开城的区域经理说,他们一直有一个传统,在进驻城市投放第一批单车时,当地负责开城的员工一定要站在投车处等待第一位骑车的用户,并与之合影。


在资本与市场的共同催热下,这些瞬间流失在一轮轮密集的融资金额中。初期带给用户的感动也被后期押金难退而消磨殆尽。甚至那些抱有理想的员工们,也在不断的倒闭与停运中怨愤地离开。


“在公司两年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心里觉得很累,有点不甘。”一位摩拜被裁员工在接受采访时说,他认为自己成了牺牲品。


前几周,大批用户前往ofo位于中关村互联网金融中心的楼下退押金,附近上班的白领、学生、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楼下排起长队。一位推着婴儿车过来排队的母亲被门口的物业人员看到,破例让她插了队直接上楼。


现在已经归于滴滴治下的小蓝单车,除了同样涂有蓝色的自行车产品外,已经和那家野兽骑行完全没有关系了。它的创始人李刚在发了一封公开信后再也没有公开露面。


9月的那个清晨,这家公司突然向全体员工告知了公司解散的信息,大多数员工在此之前完全不知情。有员工在公司解散后才后知后觉,之前一个月就已经很少在公司里看到创始人了。


匆匆赶到公司收拾个人物品的他们看到一个糟糕的场景,愤怒的供应商堵着门口,旁边是闻风而动的数家媒体,大楼物业的保安竭力地维持秩序,有人报了警,民警一边处理纷争,一边也问,我的押金怎么办?


一位在野兽骑行时期就跟随李刚的程序员是当天最后几位离开公司的员工之一,他表示自己曾参与了后台90%的代码写作,他抱着几本书对着赶来的媒体及用户解释,后台一定会一直更新,小蓝单车还在。


在等待了几周之后,他终于承认了公司不存在的事实,入职了另一家公司。当我再次想要采访他时,他建议我多多关注制造业,而非共享单车这种被资本催生的风口。


滴滴接管小蓝单车的消息传出后,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是个猪都能飞起来。”他形容共享单车说。


新京报记者 薛星星 编辑 魏佳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