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长乐市猴屿村村口,美国猴屿同乡会捐建的牌楼刚刚落成。去海外闯荡的长乐人,往往会回故乡建牌楼、祠堂等。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

  福建闽江入海口地区曾有大规模偷渡出国现象,亲属成为二代三代“移民”,村庄经济文化因移民改变

  福州长乐市猴屿村正经历着移民风潮。

  去年一年,这个七八百人的村子,一百多人申请了移民。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有亲属在海外。

  曾经,八九十年代,这个村子乃至整个长乐市、闽江入海口地区,曾经历大规模偷渡潮。偷渡者大多去了美国,很多人在中餐馆工作,或干建筑、当裁缝。“赚外汇”是大部分偷渡者的目标。随着国内经济发展等因素,偷渡潮消退,“出国留学”的孩子们多了。

  猴屿村慢慢发生了变化。盖起了很多别墅,不过人越来越少,成了空心村。

  每天上午10点,33岁的陈丽萍会与在纽约的丈夫郑圣亮通过QQ视频聊天。

  陈丽萍已经11年没见过丈夫,女儿已10岁,从没见过父亲。

  这种生活,可能就要改变了,陈丽萍盼着跟丈夫团聚的日子。

  去年11月,郑圣亮的父亲郑仁力终于获得了美国国籍,此时距离他偷渡到美国已25年。郑仁力正在申请三个儿子的美国国籍。如果因父亲而获得美国国籍,郑圣亮就可以申请妻子、女儿移民。

  在陈丽萍所在的福建长乐市猴屿村,不只她和女儿在等待移民,整个村子都在经历一轮“亲属移民潮”。目前猴屿村有居民700多人,去年一年约有100人申请了亲属移民。

  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当地青壮年偷渡出国“打洋工”,经过二三十年的打拼,取得外国国籍后,再申请家属移民。

  据长乐市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吴俊华介绍,长乐全市常住人口70万人,而海外侨胞有50多万,其中在美国27万多。

  猴屿乡派出所所长郑贞雄介绍,近些年,亲属移民成为猴屿乡乃至闽江入海口地区的主要移民方式。亲属移民者多为老人、妇女、儿童,去与早年偷渡的亲人团聚。

  偷渡的诱惑

  猴屿村是远近闻名的华侨之乡,隶属福建省长乐市猴屿乡,地处闽江入海口南岸。从村里走出去的侨胞有13620人,其中90%在美国。

  猴屿村的“移民史”由来已久。郑贞雄介绍,在2000年以前,80%的移民都是偷渡的。

  早在新中国成立前,猴屿村就有很多青壮年“闯南洋”,在新加坡、中国香港等地当海员,或到印尼、缅甸、泰国打工。

  到了上世纪60年代,东南亚的政策发生变化,当地人又开始把目光转向美国。

  1983年猴屿村包产到户,村支书郑心航记得,分地不久,农民发现“种地相当于白种”,纷纷把地又退给村委,选择偷渡出海。

  今年63岁的郑孝梨回忆,自己当年辛苦种田,但过年时连孩子的新衣服都买不起。

  1986年10月的一天,郑孝梨和同乡在村口踏上了偷渡船,目的地是美国纽约。当时他对纽约“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叫New York,更不知道与中国有13个小时的时差。

  远涉重洋,他和100多偷渡客躲在轮船舱底,吃喝拉撒全在里面。1个多月后到了泰国,刚上岸就被警察逮住,关了一个月后被释放,蛇头又将他们带到尼泊尔……如此多地辗转和滞留,历经8个多月,郑孝梨终于到了美国。

  郑孝梨说,在当年的偷渡者中,他的经历还不算波折。很多人命丧途中。在猴屿村,“某某落水了”、“某某被打死了”、“某某病死了”,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

  1993年5月,“金色冒险号”载着200多名福建籍偷渡者抵达纽约市附近海域,但计划中的接头人在黑帮“福清帮”的仇杀中死亡。在公海上等待两周后,蛇头决定将船搁浅,让偷渡者游泳上岸,导致10人死亡。

  不过死亡的恐惧没有阻止偷渡的诱惑。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末,偷渡达到高峰,仅猴屿村,每年就有一两百人偷渡。这些人被称为“第一代移民”。

  据介绍,那个时期在长乐市的各个码头,蛇头们公开招揽生意:“开船了,要走的赶紧收拾东西。”

  蛇头一般在各个国家和港口有关系,甚至一直以来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据统计,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偷渡集团每年可获得高达30亿至95亿美元的犯罪利润,比毒品走私利润还高。世界各地偷渡不断,这个利润也就能够保持。

  “躲藏”的生活

  福州当地有一种说法,华侨在国外靠“三把刀”起家:菜刀,开中餐馆;剪刀,当裁缝;瓦刀,搞建筑。

  从上世纪80年代一直到现在,初到海外的长乐人因不精通英文也没一技之长,一般是到同乡开的中餐馆打工。

  长乐市政协委员郑孝煌说,在纽约有很多福建同乡会组织,会帮助新移民找工作、适应社会。

  郑圣亮新婚不久,借了60万人民币,2001年出发,历时一年多,到达纽约。

  到纽约后他进入了一家猴屿村人开的餐馆打杂,每天工作12小时,工资每月1200美元,相当于美国工人的三分之一。

  十年来,郑圣亮和另外8名员工都住在厨房后面的货仓里,这为他省去了一笔不菲的租金。现在郑圣亮已当了主厨,工资涨到了3000美元。

  陈丽萍介绍,因为没有合法身份,郑圣亮白天不太敢走出唐人街,晚上也不太敢睡觉,担心被执法局带走。生病了也是到私人诊所去看。

  在纽约11年,郑圣亮只有到商店买东西时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其他时间都是与福州老乡说福州话。他每天看的电视也跟在国内时一样,CCTV、东南卫视。

  郑圣亮已这样过了十一年。“拿不到绿卡,不能空手回家。”陈丽萍说,如果丈夫拿不到绿卡,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有部分福建偷渡者获得绿卡很早,1986年的时候美国国会通过了《移民改革与控制法》,赦免了约310万非法移民。

  郑孝煌介绍,更多偷渡者则要过二三十年东躲西藏的生活,然后才可能获得合法身份。为了拿到身份,非法移民会想尽办法,例如“假结婚”,例如到移民法庭申请庇护,举出“被迫偷渡”的证据。

  偷渡潮减退

  经过数十年的移民经历,“移民文化”已深入长乐人的骨髓。猴屿华侨中心幼儿园园长说,在长乐,如果你借钱出国,大家都愿把钱借给你。

  郑贞雄介绍,在猴屿村乃至整个闽江入海口地区,如果谁家没亲人在国外,会觉得是件丢脸的事情。有家人在国外,即使欠几百万的债,也觉得很有面子。

  据介绍,以前,纽约的“唐人街”以广东移民为主,如今福建移民已经超过广东移民,成为纽约最大的华裔移民群体。

  目前长乐人的出国方式已发生变化,偷渡热潮已减退,取代的是亲属移民和“留学”。

  “现在很少听说谁偷渡了。”长乐市政协委员郑孝煌说,偷渡减少,一个很大原因是国内经济发展了,“有几十万块(拿去偷渡),在国内随便做点什么不好吗?”

  另一方面,打洋工的吸引力也在减少。许多年下来,在美国的中餐馆打工,工资涨得不多,偷渡费则由3万美元涨到8万多美元了。

  此外,郑孝煌分析,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像父辈那样可以吃苦了。对于没有亲属在国外的年轻人,他们会选择另一种方式,“出国留学”。

  连江县琯头镇归国华侨联合会副主席林祖勋说,“出国留学”的移民每年都在增加,多以学生群体为主。

  琯头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说,近五六年每年大概都有一半的学生毕业后出国了。这些学生,要么是被在国外的父母接走,要么是通过中介出国。

  据她了解,父母在国外的孩子,出去后会继续读书,而通过中介出去的,一般都步入社会,例如在餐馆打工。

  改变的侨乡

  被问及后不后悔偷渡出国,郑孝梨说:“不好说。换来的是物质上的充裕,却带来了一辈子的乡愁。”退休后的郑孝梨,每年都会从纽约回到猴屿村,住上半年。

  现在的猴屿村里,样子像美国国会山的别墅,一栋接一栋。

  村里也有一些牌楼和祠堂,都是出去闯荡的人回乡建的。

  “一看房子怎么样,就知道他家有没有人在国外。”猴屿村村支书郑心航说,华侨们在国外工资微薄,但换算成人民币还是比较可观的,能让家人在国内的物质生活过得不错。

  赚取外汇后寄回老家,曾是偷渡最原始的动机。郑心航介绍,每到周一、周日,纽约华埠多家华资银行的营业大厅会出现排长队等候汇款的福建移民,春节前更是如此。

  在猴屿村,有中国银行等四大银行,都开通了西联汇款等国际汇款业务,据村支书郑心航介绍,猴屿村每年的外汇大概是3000万美元。

  村子里有老人去世,参加葬礼的人不仅不用上礼金,还能从主人那里分到500元人民币以上的红包。

  猴屿村建有文化宫,以满足村民的文化生活。不过,经过接力移民,猴屿村其实已变成名副其实的“空心村”。因无人种田,猴屿村村委将1000多亩稻田承包给了外地人种。

  走在村子里,行人罕见,偶见有老人在晒太阳或搓麻将,桌边放着百元美钞。

  猴屿乡下辖的猴屿村、张村、象屿村、浮岐村,都是典型的“侨乡”。全乡常住人口4000多人,有2万多华侨。

  因为移民导致生源锐减,猴屿乡撤销了三所小学,仅保留猴屿华侨学校,目前在校学生仅90人。而猴屿中学也合并到了隔壁的城关中学。

  “村子里能走的都走了。再过20多年,就没有猴屿本地人了。”村支书郑心航说。

  □新京报记者 冯军 福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