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宁照片。新京报记者 康佳 摄


“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流浪歌手。”


深秋的宝钞胡同里来往的人们都裹紧衣服,风一吹,树叶子 就扑簌簌往下掉。李艳霞穿着老旧的花袄穿梭,见人就递上照片,上面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子。


2003年,儿子金宁从宝钞胡同的公用电话给她拨出最后一通电话,说自己要去三里屯发展,会上中央电视台唱歌给他们惊喜。自此消失十几年。

 

赴京圆梦


十六年间,李艳霞奔波全国各地,收到过不少线索,有人说儿子在成都,有人说儿子在北京的酒吧,最近她还收到了一个来自深圳支支吾吾的电话……“判断了一下,应该是个骗子。”


期待后的失落早已成为常态。


李艳霞和丈夫金振斌是青海石油局的职工,女儿金鑫属龙,儿子金宁属鸡,一儿一女凑成了一对“龙凤呈祥”。金振斌一直喜欢音乐,二胡拉得好,偶尔周末会在家里举行小型的家庭音乐会。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儿子金宁也从小喜欢音乐。


金宁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李亮说,当时大家的偶像都是洛桑,但只有金宁学起洛桑的口技惟妙惟肖,还表演给大家看。金宁还自学了吉他和电子琴,曾在学校汇报表演上演出。


在妹妹金鑫的印象中,哥哥还喜欢齐秦和迪克牛仔,经常端着个吉他自己玩儿,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歌,录在磁带上听。


原本金宁想要考取北京的音乐学院,但因为高考失利,最终在家人的建议下考取了湖北的江汉石油学院(现长江大学)。石油系统工作的父母,盼着他能够顺利毕业,像他们一样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2002年,也是秋天。金宁回到青海,和好友李亮说起去北京闯一闯,邀请李亮同行。李亮说,当时同龄的孩子都想着如何赚钱,“就他想着去唱歌。”具体的计划金宁谁都没有透露,李亮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情金宁从来不会说出来。


李艳霞觉得,既然儿子有梦想,就应该支持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了支持儿子,家里还花了将近半年的工资给儿子买了雅马哈电子琴。“我当时觉得儿子年轻,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去外边试一试,闯一闯。北漂的人有那么多呢。”

 

李艳霞向记者展示儿子的照片。实习生 湛超越 /摄


最后一通电话

离开青海,二十一岁的金宁背着吉他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走时,他还带着一个妈妈买的毛茸茸的白色骆驼,一张全家人吃饭的照片。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因为孩子外婆来家里,李艳霞就做了很多好吃的,茶几上摆满了菜,照片里一家人笑语盈盈,金宁正在画面最左侧,端正地坐着。


当时家里除了固定电话,就只有金振斌有一部手机。电话铃声总会时隔半个月左右响起,对面是010开头的固定电话。


“妈,我们好几个唱歌的朋友住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呢,你们不要担心。”


“我有时候白天还去饭店里体验生活,打打工。老板是山东人,对我挺好的,还夸数我洗的鱼干净。”


“我的钱够用,你和爸爸要买房子还要花钱呢,不用给我钱。我以后攒钱给你们呢。”


只言片语中,李艳霞勾勒出儿子在北京的生活状况。他一定和几个年龄相仿的流浪歌手一起,住在胡同里的一个潮湿的地下室。非典期间,房东还说地下室太潮湿通风不好,让他们搬到上边去住。偶尔,金宁会和小伙子们去附近的篮球场打打球,或者去山东馆子里打打杂。


金宁和李亮也有联系。但李亮猜测,金宁在北京过得并不好,也没什么朋友。“他是一个特别慢热的人,几乎不和陌生人说话,如果只和他交往一两年,很难成为他的好朋友。”


期间金宁回过一次家里,恰好石油局在招工,每个月工资一千八,家里人叫金宁去参加,但金宁固执,说哪怕一个月给他一万元都不愿意去。金宁跟母亲说:“妈,你就放我走吧。”


李艳霞现在还后悔,当时太轻易放手让儿子走了。


2003年5月,李艳霞最后一次接到儿子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要去三里屯发展了。还说2008年北京就要开奥运会了,总有一天,他会在中央台唱歌,给我和他爸爸一个惊喜。”


李艳霞最初以为受非典影响,儿子没有和家里联系。但半年过去了,一切都恢复正常,只有儿子还没有消息,她才开始着急。李亮也曾给金宁QQ留过言,但金宁的头像一直没有亮过,留言也没有得到回复。


2018年11月,李艳霞辗转联系到了儿子中专时的室友李文杰。


2003年9月,李文杰喊金宁到自己在北京的住处玩,见到金宁时,他大吃一惊。他头发很长,在燥热的八九月份却穿着一身西装,身上散发着明显的臭味。“他说自己在地下通道唱歌……我先让他洗了澡,给他拿了两身衣服。”吃完饭走时,金宁说自己没有路费,李文杰给他拿了几十元。


后来两人在QQ上断断续续聊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在03年12月,李文杰劝金宁,如果混不下去就早点回去。“他当时有提到过说要回西安。”之后李文杰QQ被金宁拉黑,双方失去联系。


金宁与母亲的合影。实习生 湛超越 /摄

 

十六年寻子路

2004年,李艳霞开始了漫长的寻子道路。


她随身携带的一本小相册里,记录下一些金宁成长的瞬间。十来岁的他穿着白色T恤和一旁三四岁的妹妹坐在湖边,两人都笑眯了眼;更大一点的金宁和爸爸在妹妹骑着的三轮车上,调皮地扮成一只“猴儿”……一直往后翻,不断出现一张重复的照片。照片里,金宁头发荡在眼前,戴着十字架的金属项链,怀抱吉他目视前方,眼神严肃且坚定。


对一个外乡人来说,偌大的北京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后来她辗转找到了儿子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的电话机。那是宝钞胡同一个小铺里,店主说已经转手了五六次。她沿着宝钞胡同一路找,给安定门派出所的民警留下了照片。


李艳霞拿着照片走遍了北京,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在随身带的地图上标注,一张北京地图被画上大大小小的圈。因为被翻折过太多次,如今那张地图已经变成了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碎片。


李艳霞在北京街头询问路人是否见过自己的儿子。实习生 湛超越 /摄


一次,李艳霞将照片发给一对情侣:“朋友你见过我儿子吗?他是个流浪歌手。”小伙子很不耐烦,顺手将照片扔到地上……每次回忆起这一幕,李艳霞都难掩情绪,眼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她捡起被扔到地上的照片,擦干净后捧在胸口哭出了声:“宁宁……你在哪儿啊,别人不要你妈妈要你啊。”


妹妹金鑫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哥哥陷入深井,身上缠着好几条粗壮的蛇,看起来很虚弱。她觉得兄妹之间定有一些不可感知的力量,那是哥哥在告诉她一些信息。“如果不是遭遇什么事情,我哥不可能不回家。”


2013年,因儿子已失踪十年没有消息,他的身份证被注销。同年,李艳霞和丈夫金振斌到青海省海西州花土沟派出所做过失踪人口的登记。时任派出所所长的陈警官回忆,当年接到了李艳霞寻找儿子的消息后,曾带着她和家人到公安局录过DNA。“如果有DNA能够匹配上,我们会立即通知他们。”


距离提取DNA已经过去了5年,李艳霞仍没有收到任何来自警方的消息。金鑫说,从心里来讲,她并不希望听到关于DNA的消息,“因为一旦有消息的话,肯定是坏消息。”


如今,父母已搬至西安,妹妹金鑫大学毕业后也想到过去西安找工作。但和父母商量后,她决定守在青海老家。“这里是我哥长大的地方,万一他有一天回来了家里没一个人,那他肯定会很难过。”


金振斌退休后身体也每况愈下,曾做过两次大手术,不能出远门。尽管他嘴上不念叨,但金鑫知道,哥哥失踪的事儿让父亲很难过,他几乎不愿意出门见人。


2018年11月7日,是金宁37岁生日,李艳霞又来到北京。11月8日,时隔多年她又到了安定门派出所,民警翻遍资料和档案,但仍没有找到关于金宁的任何线索。


已经59岁的李艳霞,则对每一个帮助她的人都微微弯腰,双手合十不断感谢,这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冬天将近,北京的气温越来越低。李艳霞来时带了一条厚厚的围巾,她说如果这次能找到儿子,一定要亲手给他围上。

 

新京报记者 康佳 

编辑 程磊 校对 柳宝庆